看着面色複雜且凝重的高斯。
徐雲心中原本就臨近滿值的好奇心,不由愈發旺盛了起來。
根據哥廷根大學高斯博物館的數據顯示。
截止到2022年。
博物館一共收集到了68封高斯寄出或者收到的信件。
其中有41封高斯是收件人,另外的27封高斯是寄信人。
其中前者的數量基本上已經固定,後者則隔個幾年會增加那麼一兩封:
高斯在活着的時候便已經名滿天下,因此他寫出的信件有相當多都被保存收藏了起來。
這些信件有些被視作傳家寶。
有些則被收藏家秘密收藏,至死都不選擇公佈。
除了上帝,誰也不知道高斯共總存世的信件一共有多少。
而在這些來去信件中。
公認最著名的一封信,乃是高斯寫給他女婿海因裡希·艾瓦德的一封家書。
海因裡希·艾瓦德此人和韋伯一樣,都是赫赫有名的哥廷根七君子之一。
高斯寫信的時間點便是1837年11月份,也就是德國版‘公車上書’的前幾天。
他在這封信中告訴海因裡希·艾瓦德:
他個人其實並不贊同海因裡希·艾瓦德的做法,如果能夠靜待時機,或許還會有變數出現。
但既然已經決心要做,那麼他便選擇尊重自己女婿的選擇。
並且囑咐艾瓦德千萬不能退縮,哪怕付出性命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同時若是海因裡希·艾瓦德和韋伯因此出事,他會負擔二者家人今後的生活支出,不用擔心金錢之類的瑣事。
這封信並未涉及學術,卻將高斯的性格展現的淋漓盡致:
謹小慎微,一切以穩爲主,但只要選擇了方向,就絕不回頭。
不輕信,然信必諾,諾必行。
除了這封家書之外,其他高斯的信件就大多涉及到學術了:
比如說和拉格朗日討論半圓陰影問題的來信、表示自己先於勒讓德發現最小二乘法的寄信等等.....
第二檔次重要的信件,大概有七八封左右吧。
而高斯交給徐雲的這封信顯然不是寄出件,那麼寫信的人會是誰呢?
非歐幾何的首位提出者羅巴切夫斯基?
還是柯西?
亦或是其他某位權威?
但這些人真的能讓高斯露出之前的那種情緒嗎?
抱着這股心理,徐雲接過了高斯遞來的這封信。
信的信封封顏色黯黃,入手時的手感薄脆,散發着一股陳朽的氣味。
想來是有些年月了。
信封黯黃的封面上,則寫着信件的相關信息:
收件人:
約翰·卡爾·弗里德里希·高斯教授。
收件地址:
德意志下薩克森州哥廷根市,哥廷根大學數學及信息學系教授信箱。
寄件地址:
挪威奧斯陸大學古典數學系大樓。
寄件人:
niels henrik abel。 ωwш ●тTk an ●¢〇
等等?!
當看到寄件人姓名的瞬間,徐雲的目光便是重重一凝!
niels henrik abel?
他連忙再次確認了一遍這個名字,光環自帶的泛語言外掛清晰的將它翻譯成了漢字:
尼爾斯·亨利克.......
阿貝爾。
隨後徐雲忽然想到了什麼,謹慎而迅速的拆開信封,取出了信封內的信件。
只見信件開頭,赫然寫着一個標題:
《有關一元五次方程沒有代數一般解的論證過程》。
徐雲的目光在這個標題上停留許久,方纔緩緩擡起頭,若有所思的對高斯道:
“高斯教授,莫非這封信就是.......”
高斯臉色沉重的點了點頭,複雜無比的呼出了一口濁氣,肯定了徐雲的猜測:
“沒錯,阿貝爾在1824年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成功論證了一元五次方程沒有代數一般解,但是.......”
“我卻把這封信丟在了角落裡,一直沒有打開。”
“直到他先於雅克比完善了橢圓函數的理論後我才知道這麼一回事,於是我立刻爲他聯繫了一個柏林大學的教授席位,但爲時已晚——當柏林大學發出聘請信的時候,阿貝爾已經去世兩天了。”
“所以我一直收藏着這封信,時刻提醒着自己曾經犯下過這麼一件大錯,間接的導致了一位數學天才的隕落。”
看着一臉惋惜、懊悔交雜的高斯,徐雲的心情亦是相當沉重。
原來這封信的作者,是阿貝爾.......
難怪高斯會做出這麼一副表情。
縱觀人類近代數學史。
有三位年輕人的隕落最爲令人惋惜。
他們分別是伽羅瓦、拉馬努金以及阿貝爾。
其中伽羅瓦的情況早先簡單介紹過一次,他的死因有相當部分要歸結於他熱衷政治的性格。
其實伽羅瓦的出身非常好,他的父親是一位市長,母親也是一位議員,大學導師則是赫赫有名的柯西。
但正是因爲家庭政治氣氛濃厚,伽羅瓦從小就被培養成爲了一位政治狂熱者。
這種性格導致了柯西對這位學生一直不咋滿意。
雖然經常通訊鼓勵伽羅瓦,但始終沒有將自己的人脈介紹給伽羅瓦。
再後來伽羅瓦又遇上了政治陰謀,於是最終死於決鬥的黑幕。
拉馬努金的死因則是心理和生理疾病:
他先是在1917年查出了肺結核,又在同年年末因爲一戰的原因無法回家,於是試圖臥軌自殺。
自殺失敗後在1919年回到了印度,最終在1920年於馬德拉斯病逝。
伽羅瓦和拉馬努金都給人類留下了大量的財富,每每思之都令人感到惋惜。
比如伽羅瓦在決鬥前三天寫下了羣論,拉馬努金則留下了大量的手稿和筆記,其中包含了大量沒有證明的公式和命題。
許多數學家都致力於拉馬努金手稿的研究,一直到1997年,才總算是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並整理成5大卷出版。
而如果說伽羅瓦和拉馬努金的死因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身因素。
那麼阿貝爾的隕落,則徹頭徹尾盡是一場命運的捉弄。
阿貝爾出生於挪威,從小家庭條件就不太好,但他依舊靠着天分自學成才。
成年後的阿貝爾被稱爲最帥的數學家之一,顏值和年輕時的普蘭克都有的一拼。(各位可以去找找照片,真的賊帥)
阿貝爾的父親在他18歲那年去世,還在讀大學的阿貝爾突然就要擔起照顧全家的重擔。
幸運的是。
他在讀的奧斯陸大學的老師們都沒放棄這位天才,他們一起資助了阿貝爾。
而阿貝爾呢,則以成績回報了他們。
在阿貝爾那個時代,一元五次方程求解是個非常熱門的話題。
在阿貝爾讀書期間數學界最接近正確答案的成果,是由一個叫做魯菲尼的意呆利數學家做出來的一份論述。
那份論述多達五百多頁,但依舊沒有給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然後阿貝爾表示俺的外掛已經激活,讓俺來吧:
他用六頁的稿紙完美解答了一元五次方程求解的問題,還對魯菲尼的論述進行了一些補充——而阿貝爾之所以只用六頁的原因,是因爲他沒多少錢支付印刷費了.......
後來這六頁的手稿被阿貝爾寄給了一個人,希望能夠得到對方的賞識。
沒錯。
這個人就是高斯......
奈何命運又和阿貝爾開了個玩笑。
1824年的高斯用小說裡的話來說差不多就是半聖大圓滿巔峰,即將突破聖階,乃是當世唯一的半聖。
因此自然而然,他每天都可以收到大量的信件——根據高斯自述,他一年收到的信件最多超過了三千封。
後世參加過高考的同學應該都知道。
老師們在介紹高考作文的時候,經常會告訴大家一件事:
由於高考作文的數量實在太多了,所以閱卷老師經常都只是匆匆一掃,根據字跡和開頭來快速評分。
高斯和高考只差一個字,所以高斯在看信時採用的也是類似的手段:
他會先看字跡和標題,然後根據開頭內容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而阿貝爾的字跡嘛.......
這樣說吧。
和阿貝爾的字比起來,老愛都能算是大書法家了。
加之阿貝爾在開頭還附加了一段自謙的內容,所以當時的高斯很自然的就冒出了一股觀感:
字醜,開頭囉嗦,別人五百頁沒有解決的問題你只用六頁紙就搞定了?
於是高斯很自然的便將這封信丟到了一旁,沒有理睬。
沒等到高斯回覆的阿貝爾此後輾轉流離,次站抵達巴黎,將自己的手稿交到了法國科學院手中。
科學院的秘書在看過這篇手稿後大爲震驚,便把它交給了柯西複查。
沒錯。
又是柯西。
可誰都知道柯西除了高產之外,寫文還有一個特點:
他寫的論文都特別長。
爲此數學雜誌都不夠位置刊登他的論文,他一怒之下辦了專刊,專門發表自己的論文。
因此當拿到一份6頁的論文時,柯西根本提不起重視的心情。
於是阿貝爾在巴黎又是苦等無果,還得了一場感冒,最終只能無奈回到挪威。
後來他一邊做代課老師一邊研究學術,最終比雅可比先行完善了橢圓函數的理論,方纔名聲大噪。
雅可比是高斯的徒弟之一,也就是那個時候,高斯方纔回想起那封信的事情:
阿貝爾真的用六頁手稿解決了一個數學界的大難題!
於是高斯連忙寫信給柏林大學,希望將阿貝爾聘請爲教授。
同時法國也有四位科學院院士直接上書給挪威國王,希望爲阿貝爾封爵。
如果這是一本我吃西紅柿所寫的小說,那麼故事至此應該是苦盡甘來,以一個完美的和諧結局落幕。
可惜.......
命運喜歡看的估計是江南老賊的作品。
於是就像老賊刀繪梨衣一樣,命運無情給阿貝爾來了另一刀:
他在巴黎得的不是感冒,而是比拉馬努金更嚴重的血行播散型肺結核。
過去幾年阿貝爾連支付藥物的費用都沒有,因此當病症再次爆發的時候,他便無力的告別了這個世界。
享年26歲。
而在這短短的26年時間裡。
阿貝爾爲數學界留下了阿貝爾積分、阿貝爾函數、阿貝爾積分方程、阿貝爾羣、阿貝爾級數、阿貝爾部分和公式、阿貝爾基本定理、阿貝爾極限定理、阿貝爾可和性等一系列的定理或者概念。
他在數學史上的排名大約可以排到15名左右,用丘成桐先生的評價來說就是:
“如果他(阿貝爾)多活四十年,困擾數學界四百多年的費馬大定理可能輪不到懷爾斯證明了。”
而阿貝爾的隕落,也是高斯一生中爲數不多的痛點。
書房內。
看着徐雲手中的這封信,高斯長嘆一聲,身形都有些佝僂了起來:
“這些年我一直在自責,若是當時多一些耐心,把這封信看完,阿貝爾的人生軌跡或許就不會那麼悽慘了。”
“我或許算不上罪魁或者推手,但卻也實實在在的左右了阿貝爾的人生軌跡。”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將這件事視作一大遺憾,每每想起都難以釋懷。”
看着氣息萎靡不少的高斯,徐雲沒有說話。
實話實說。
導致阿貝爾英年早逝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點是可以預料到的:
那就是如果高斯當初看了這封信,將阿貝爾推薦到了德國高校......
那麼阿貝爾至少不會再跑去巴黎。
不去巴黎,他就不會遇上1825年的巴黎流感,得血行播散型肺結核的概率也將會大大降低。
所以高斯所說的自己間接導致了阿貝爾的隕落,某種意義上確實也是實話。
但另一方面。
高斯選擇冷落這封信同樣情有可原。
因爲以高斯當時的地位,那些信件的內容99%都是無聊的民科或者騷擾。
就像後世中科院的郵箱,內容不是解決了曲率氣泡就是搞定了可控核聚變,運氣好還能見到反物質泯滅啥的......
這種情況下你讓高斯個人去一封封的看過去,真的不太現實。
因此阿貝爾的人生,完全就是一場命運的戲弄。
阿貝爾錯過了所有可能改變命運軌跡的節點,最終一步步的走向了深淵。
後世有種比較極端的說法,內容很簡單:
伽羅瓦是蠢死的,阿貝爾則是窮死的。
隨後高斯又將目光投放到了徐雲手中的這封信上,長嘆一聲,對徐雲道:
“羅峰同學,我如今已經73歲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魂歸天國。”
“哪怕再大的遺憾,今後也沒什麼機會去惋惜或者反思了。”
隨後他將目光從信封處上移,與徐雲對視:
“但羅峰,你不一樣,你還年輕,今後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
“所以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把這封信送給你。”
“手稿中一元五次方程的求解論述對於如今的數學界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未解之謎,因此信件的學術價值並不高,但它在某方面的意義卻非比尋常。”
“希望你今後的人生......不要再錯過這種遺憾,當然了,也不要成爲他人的遺憾。”
“另外以後要是遇到什麼數學上的問題,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徐雲沉默良久,方纔重重點頭:
“我明白了,高斯教授。”
“教授?”
高斯的分貝忽然拔高了幾分,指了指桌上的手稿,又指了指徐雲手中的信:
“羅峰同學,我送了你這麼多東西,你還叫我教授?”
徐雲微微一怔,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了什麼。
只見他看了眼手中的這封信,深吸一口氣,說道:
“我明白了,高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