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究吃嗎?
講究。講究吃辣椒。他說能吃辣的人革命性強。辣椒不要油炸,要整根地千炕,講究吃個純味。
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講究吃紅燒肉和活鯉魚。
一生沒有吃過任何補品。如果一定說吃過,那就是紅燒肉。
我講過,打沙家店戰役,三天兩夜不出屋,不上牀,不合眼。殲滅鍾鬆的36師,俘敵6千餘人。戰鬥結束後,對我說:“銀橋,你想想辦法,幫我搞碗紅燒肉來好不好?要肥點的。
我說:“扛了這麼大的勝仗,吃碗紅燒肉還不應該嗎?我馬上去。
疲倦地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這段時間用腦子大多,你給我吃點肥肉對我腦子有好處。”
我搞來一碗紅燒肉,先用鼻子深深地吸吮香氣。兩眼一眯。輕輕嘆口氣:“啊,真香哪。“他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轉眼就吃了個碗底朝天。
他放下碗,發現我目瞪口呆立在旁邊。忽然變得像個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點饞了……打勝仗了,我的要求不過分吧?”
我眼圈一下子紅了。俘敵6千餘人,他只要求一碗紅燒肉!我用力搖頭:“不高,主席要求的大少了,太低了。”
“不低了。戰士們衝鋒陷陣也沒吃上紅燒肉,只能殺馬吃馬肉呢。”
從那天起,我知道愛吃紅燒肉,吃紅燒肉是爲了補腦子。每逢大戰或者他連續寫作幾晝夜,我一定要千方百計替他搞一碗紅燒肉來。
可是,臨近年底斷了糧,連續兩個月天天吃黑豆,吃得入賬肚,沒完沒了地放屁。偏偏這段時間工作繁忙。完全不按照大自然的一天辦事。以“的一天”爲主,隔那麼三五天就要搞一次72小時的“工作的一天”。除指揮全國各戰區的作戰外.還寫了《解放戰爭第二年的戰略方針》、《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等大量文章。看着他經常以手加額用力揉搓,聽着他吃過黑豆後一聲接一聲放屁;我心裡急得火燒火燎。可是,糧食都沒有一粒,又倫到哪裡去找這碗紅燒肉?總不能偷老鄉的豬崽子吧?
謝天謝地,賀龍從河東給捎來一塊臘肉。不好紅燒,炒一小碟也可以吃了補補腦啊。
臘肉端上桌,叫撤走。他說:“你們想叫我吃得好一些,可是我怎能吃得下去呢?”
“這是爲了工作,爲了補腦,可不是爲了享受!”我叫起來。
“腦子是要補,可是也要講條件。條件不同補的方法也不同。銀橋啊,你給我梳梳頭吧。”朝椅背上一靠。閉上了眼。我替他梳頭,他給我講黑豆的營養價值,什麼蛋白質足夠腦子使用的。又講梳頭的好處,什麼促進頭部血液猾環,把有限的營養首先滿足大腦。他不講還好,他講着講着我就掉淚了。那塊臘肉以後再沒有人動,誰也不肯吃。一直保存到新年前,用它款待了由華東趕來開會的陳毅司令員。;
來到西柏坡後,條件好了。指揮三大戰役,那是多少個不眠的日日夜夜啊!我擔心他身體垮了,同志們商量着怎樣保證好的飲食。可是。把我叫去了。他說:“不要亂忙,你弄了我也顧不上吃。你只要隔三夭給我吃一頓紅燒肉,我肯定能打敗蔣介石。”我照他說的話辦了。
他果然徹底打敗了蔣介石!
現在人們乾點事,籤個協議也罷,蓋好一所房子也罷,完成生產任務也曇,總要大吃大喝一番。可有成績了!呢?指揮三大戰役,指揮大軍過江,締造中華人民共和國,他建樹了豐功偉績之後,只要求一碗紅燒肉。
進城後,仍然保持這個習慣。一切山珍海味他都不追求。尤其厭煩宴會。對於接待外賓他也作過指示:“不能總是山珍海味,既浪費又不實惠。”他曾對我說:“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不是爲了吃世界,是爲了改造世界。這纔是人,人跟其他動物就有這個區別。”
保健醫生徐濤多次勸注意營養,改變飲食習慣。多吃點好東西。每次都搖頭。他的固執是任何人無法改變的。他的道理又是輕易不好反駁的。他有三句話給我印象很深。
一次。他用毛竹筷子敲敲碗裡的二米飯望着徐濤說:“全國農民要是都能吃上我這樣的飯,那就很不錯了,你就可以來跟我提你那些建議了。”。
另一次,他皺着眉頭朝喋喋不休的徐濤揮手:“你不要說了。我是農民的兒子,自小過的就是農民的生活,我習慣了,你不要勉強我改變,不要勉強麼!
.還有一次,他用譏嘲的眼光斜看徐濤:“就你懂得飲食科學?你到我這個年紀未必有我這個身體,我看小地主就比大資本家活得長。接着把臉轉向我,話仍是說給徐濤聽:“醫生的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不聽要吃虧,全聽呢?我也要完蛋!
記得一次,又是連續工作幾十小時。睡覺起來後,我提醒:“主席,你已經兩三天沒吃一頓正經飯了。”
“是嗎?”喝着茶,眨一眨眼。“嗯。有些餓的感覺了。好吧,我吃一頓飯吧。”
“徐醫生早定好了食譜,就是沒機會做……”
“我不要他的食譜。你給我搞一碗紅燒肉來吧。”
“可是……””
“你去吧。”將大手由裡向外一拂,便低頭抓筆說:“弄好了叫我。
我悄悄退下,準備去伙房作交持。恰好從她房間裡出來。手裡拿着一本書。在院子裡踱步、她向我作個手勢。我忙迎過去。
“主席要吃飯了嗎?’、小聲間。
我點頭:“想吃了。他要紅燒肉。”
“不要弄,吃什麼東西不比紅燒肉好?又不是沒有。弄些雞肉或者魚都是可以的麼,都比那個紅燒肉強麼。”望着我。眼裡多少有些不滿的神色,”幾天了。主席沒正頓吃飯,昨天吃的什麼?”
“昨天……就讓我搞過兩茶缸麥片粥。
“前天呢嚴
“小張說他給主席煮過一茶缸掛麪……”你們就是不辦事!看我什麼時候把你們那個電爐子和茶缸扔到外邊去!”生氣了。她指着我說:“你去廚房。要他們照醫生定的食譜做。徐醫生說了,他定一個禮拜的食譜你們連三次都不能保證。”
“主席說不要麼,他點名要紅燒肉。
“不要羅嗦了。紅燒肉不要弄。什麼好東西?土包子呢。改不了的農民習氣。”
我不好再言聲。轉戰陝北時,就說過“上”。爲此惹得發脾氣。我們衛士組歸管,我只能照她說的辦。何況,我也希望多吃點好東西。
開飯了。我叫來,自己侍立一旁。
邊看一張報紙邊在椅子上坐下。他吃飯歷來手不釋卷。也沒看桌面便伸手從老位置準確地摸到竹筷子,在桌面上輕輕跨一下,然後朝碗裡伸。我心裡有些嘀咕.但是看到從桌子對面夾起一塊魚放到碗裡,我又多少放下一些心。一切有兜着呢。
“嗯?”忽然將報紙拿開些,伸頭掃視桌面:“紅燒肉呢?”
我只管站着,目不斜視,也不作聲。·
“紅燒肉呢?”目光轉向我。不作聲已經不行了。我不敢看,更不能說,但我盼望聽到她的聲音。我有意咽口唾液,這樣就拖了三秒鐘,給時間。但她仍然沒做聲。於是,我喃喃道:“沒,沒弄。”
“爲什麼沒搞?”生氣了,聲音很大:“交待了的事情爲什麼不辦?”
我垂下頭,無言以對。我仍然不能去看,看一眼就等於轉移予盾。但我仍抱着一線希望等待解圍。
始終沉默。
“說話呀,交待了的事情爲什麼不辦?”發脾氣了:“我只要求一碗紅燒肉,過分了嗎?”
我終於明白,躲開了,丟下我一個人了。失望、委屈、怨瞞一下子涌上心來,又不能說,大顆大顆的淚珠便順着我的臉頰滾落下來。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着流淚,下決心啥也不說了。
是見不得淚的。我一哭,他立刻顯出不安,喃喃着:“算了算了,以後注意麼,交待了的事兒……你也不要哭麼,我要吃飯了呢……
簡單吃幾口便放了筷子。他起身離開時,朝我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說說吧,是怎麼回事?”一進臥室便向。我知道他已經明白七八成了,我的淚水和的始終沉默便是一種說明。但是,一定要讓我說出爲什麼?
“你全明白了,爲什麼還要我說?我的淚水又流了。
“我要你自己說。有些煩躁,“你說麼,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聽話不聽話?說。說仔細。”
於是,我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就對了麼。你不哭了,這就好。心裡有不痛快就要找人吐,吐出來就痛快了,不吐你就還要流眼淚。”把我說得又舒服又不好意思。我咧咧嘴,樣子大概介於哭笑之間。卻忽然沉下臉,用溫怒的聲音斷然道:“不錯。說對了,我就是土包子!我是農民的兒子,農民的生活習性!她是洋包子,吃不到一起就分開。今後她吃她的,我吃我的。我的事不要她管,就這樣定了。”
大凡講話,說了就要算數,其他人是不能不照辦的。除非他自己又說了否定過去的話。大事小事。“交待了就要辦”.“不辦就要追究”。他說:“不能開這個頭。
那以後,和分開吃了。即使在一個飯桌上。也各是各的飯,各是各的菜。從未動一筷子的菜,仍時時嘗幾片的菜。喜食辣。不辣不成菜。他說能吃辣椒的人革命性強。所以總要夾幾片的菜辣辣嘴。
除紅燒肉外,也愛吃鯉魚。在陝北住楊家溝時。賀龍託人給送來幾尾鯉魚。恰好去河東接李納回來,用看李納的阿姨就是後來成爲我妻子的韓桂馨。
記得伙房周師傅作了兩條鯉魚,考慮天夭吃黑豆。用腦又多:很缺營養,就把一條大的給吃,她和李鈉吃那條小魚。
當時,我侍立身邊,韓桂馨照顧李鈉。李鈉一直隨韓阿姨吃大食堂。天天頓頓是煮黑豆。看見魚自然很饞。給她夾一口,將筷子倒過來又給阿姨夾一口。阿姨不吃,李鈉不答應。阿姨只好跟李鈉一起吃。就用筷子一人了口地給她們倆分光了那條魚。、我看到阿姨眼裡含了淚。那時還是很有革命情誼的。
並不給我夾魚;他獨自一邊看文件,一邊想事情,一邊吃魚和黑豆。我也並沒想吃那條魚。
可是,站起來了,指指盤子:“銀橋,吃掉它。
“我。我不吃……”
“我沒有病,那一面還沒動過麼。”
“不是那個意思。留着主席晚上吃……”
“不要剩,我不吃剩魚。”說罷便走了。
匆匆吃掉碗裡的黑豆,招呼阿姨和李鈉都走了。他們有意留下我一個人,免得不自在。
那條魚,只吃了一面,另一面的肉絲毫沒動。那半條魚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半條魚。不是不吃剩魚,此前此後我都見過他吃剩魚。他就是爲了叫我吃,因爲那段時間生活太苦了。
吃飯歷來不講究,飯菜掉在桌子上拾起來就放進嘴裡。他用過的碗不去找到一粒剩飯,他在青少年時,曾有意吃冷飯、剩飯、餿飯,以野蠻其體魄,爲將來以經受艱苦生活的考驗作準備。但是,在吃魚的問題上他卻“震驚中外”地講究一番。
1948年底,米高揚代表蘇共中央和斯大林秘密來到西柏坡,住在西柏坡後溝。五大常委、朱德、、周恩來、任粥時與米高揚多次會談二據說斯大林想勸阻我們過江。說你們要是過江,美國肯定會出兵干預。會談都是在的房間裡。歷來是自有主張,不肯聽命於任何人。他的選擇與決心早有歷史事實擺在那裡。我要講的是生活。
米高揚一行在西柏坡住了一星期左右。記得在一起喝過兩次酒。蘇聯人帶來許多罐頭食品,還有酒,拿出來自然挺洋氣挺花哨。米高揚穿的也好,大衣皮帽子威風得很。中國的五大常委都穿着沒棱沒角的;日棉軍衣。的衣服上還有補丁。西柏坡能有什麼高級食品?無非是自己養的雞和漳沱河裡的魚。用鮮魚做了紅燒魚,溜魚片。當時蘇聯人帶來一名翻譯,我們有兩名翻譯。師哲是工作翻譯,毛岸英是生活翻譯。蘇聯人是很能喝酒的,米高揚用玻璃杯喝汾酒像喝涼水一樣。中國的五大常委,沾酒臉就紅,朱德喉炎不能喝,任粥時高血壓更不能喝。只能用小盅喝一點白酒,周恩來算中國人裡能喝酒的了,卻哪裡敢比米高揚用大玻璃杯子咕咯咕哆地灌?飯桌子上氣氛很愉快。但我相信,以那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就是喝酒他也不願意看到蘇聯人大出風頭。他很快便招呼盛飯,吃飯了。
米高揚說:“誰都說中國的飯菜好吃,我們就是不會做。將來中國革命勝利了,我們要派人來學習中國的菜餚,增加西餐的花樣。
笑道:“我相信,一箇中藥,一箇中國菜,這將是中國對世界的兩大貢獻。”
可是,一位蘇聯客人的叉子舉在紅燒魚的上方問:“這魚新鮮嗎?是活魚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纔將肉叉入嘴裡。
隨意望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但是,一年後他出訪莫斯科,向隨行的中餐廚麗嚴格下令:“你們只能給我做活魚吃,他們要是送來死魚,就給他們扔回去。”
果然,蘇聯人送魚來了,是特別警衛隊的一名上校帶人送來。是死魚。廚師尊照的命令“扔回去”.拒絕接收,特別警衛隊的上校慌了;語言又不通,忙找來翻譯。這才明白只要活魚不收死魚。
“我們馬上這一條活魚來。”上校向客人保證。
於是,克里姆林宮裡大小人物都知道:吃魚很講究,不是活鯉魚他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