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個錦衣衛退下,包應霞就要帶着吳節徑直朝考場之中走去。
院試有一整套程序,需要書辦們唱名,才能依次搜身進場。此刻,所有的考生都靜了下來,等着吳節第一個入場。這本是一個極大的榮耀,至少在成都府所有來參加考試的童生之中,吳節已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
可吳節卻沒感覺到絲毫的得意,心中反一陣沉重。
按照剛纔況貴他們話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楊宗之和唐家已經完了,連自己也被牽連了進去。只等三天考期一結束,自己就會被錦衣衛捉拿問訊。
錦衣衛這個特務機構名聲極爲響亮,可說是明朝恐怖政的代名詞。當然,經過這一段時間對明朝歷史的深入瞭解,吳節才發現事實上,這個所謂的KGB其實並不如以前所想象的那樣是殺人如麻的閻王殿。
錦衣衛負責監視官員,有點類似於後世的中級委,你沒達到一定的行政級別,還沒資格進他們的詔獄。能夠到北衙的監獄裡走上一遭,對很多官員和文人來說,不但不是污點,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壯舉,甚至是一筆政治資歷。
實際上,明朝前中期間的名臣中誰沒去過那裡?比如:解縉、仁宗時的三楊、嘉靖朝的海瑞……
對於被抓這件事,吳節倒沒什麼可害怕的。真實歷史上的詔獄不過是一片類似於大宅門的建築羣,進去之後也不會受任何虐待。
只不過,若是自己遭到羈押,蛾子該怎麼辦?還有,唐家出了事,唐小姐做爲罪人的子女,等待她的將會什麼什麼樣的命運?
“多謝包大人施與援手。”
“不用擔心。”包應霞用欣喜的目光看了吳節一眼,道:“楊玉立和你所著的那本書本官昨日剛看過,寫得不錯。物不平則鳴。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本官平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趕上大禮議之爭,士貞你是個至誠至性的君子,好好考,若真能中,也可成全你我這一段師生佳話。本師也會爲有你這麼一個門生而感到驕傲。”
說到這裡,包應霞身形微顫,顯是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多謝大人,晚生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好好,”一連說了幾聲好,包應霞揮了揮袖子,再不多說。
所有人都靜靜地目送吳節進了考場。
吳節心中苦笑:什麼成仁取義,我這是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那本書同我一文錢關係也沒有,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如今形勢緊迫,還是得先想個好法子,看能不能度過這個難關。
可是,楊宗之這本書已經驚動了皇帝,要想順利過關,只怕不那麼容易。以楊宗之的心意,這件事自然是鬧得越大越好,可吳節被平白牽連進去,心中卻是一片苦澀。
如今,要想救楊宗之,甚至唐家,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最多隻能想辦法把自己撇清。
那麼,用什麼辦法了。
其實,吳節從一開始就發覺不妙,也沒介入,只要錦衣衛不追究,此事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問題是,吳節同錦衣衛半點關係也沒有,就算要走門子,也找不到門路。
這就有些讓人惱火了。
所以,等考卷發下來之後,吳節還處於混亂之中,呆呆地坐在那裡,什麼做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漸漸亮起來,是一個大晴天,霞光照得考場裡一片鮮紅。
溫度一點點升高,到中午的時候,有鳴蟬在刺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着。考場裡擠進了幾百號人,卻秩序井然,除了磨墨和翻動卷子的聲音,竟聽到其他噪音,安靜得讓人心中發慌。
院試又叫章試,考試題目和縣試、府試也沒什麼區別,依舊是小題。考試一共三天,頭一場是正試,《論語》一題、《大學》或者《中庸》一題、《孟子》一題,分兩天完成,第二場在第三日,策問一題,試帖詩一題,。
題目和真實歷史上一樣,也早就被吳節背得滾瓜爛熟。在前幾日,爲了以防萬一,他甚至準備了兩套範文,只需到時候揣摩考官的口味,找合適的範文抄上去就是了。
可這一日一夜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已經沒有做卷子的心思,只坐在那裡苦苦思索。
反正到收卷子還有一整天時間,到時候抄上去就是了,也不急於一時。
到了中午,天氣熱得厲害,不要說狹小的考舍裡悶得跟蒸籠一樣,就連寬敞通風的主考大堂裡也熱得厲害。
從大堂裡看出去,外面的院子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白,有熱氣騰騰而起,空氣都在熱浪中扭曲了。
有幾個衙役不停地端着木盆,將涼水澆在青石板上。
這次考試的主考官自然是翰林院的包應霞,除此之外,還有省提督學政和府學教授兩個副主考。此外,還有一大羣負責謄錄、彌封等官吏。
“這天熱得邪性,才五月,若等到秋闈,也不知道要熱成什麼模樣。”省提督學政姓審,是個大胖子,胖子最不耐熱。此刻,他身上那件青色官袍已經被汗水完全沁透,額頭上的汗珠子連串落下。兩個書辦提着扇子不住在他背後扇着,可扇出來的風卻不帶半點涼意。
“誰說不是啊!”府學教授已經喝了不少涼井水,他稍微好些,可依舊熱得腦袋發漲。嘆息道:“別人都說我們這些學政官平日間最爲清貴,除了每年的童子試和三年一屆的大比,平日間都逍遙自在不說,還能桃李滿天下。可誰又知道這其中的苦楚和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誰說不是。”審學政喘着熱氣,煩惱地朝身後的書辦看了一眼:“別扇了,沒用。”
一個書辦小心地道:“大老爺,要不你升升冠?”提醒審大人把帽子摘下來。
審學政本欲點頭,可看到前面正襟危坐的包應霞,想了想就擺了擺頭。
說來也怪,包大人進大堂之後,就一直坐在那裡閉目養神,兩個時辰了,身體依舊挺得筆直。面上依舊光潔白皙,看不到一滴汗水,這等養氣工夫,當真是讓人又驚又畏。
審學政心中突然有些羞愧,訥訥道:“希望明後兩天的天氣能涼快些,否則若是熱壞了士子,卻有些麻煩。”
“正是如此。”府學教授點點頭:“審大人,去年六月的邸報不知道你看沒有。上面說,山西府州的院試就熱死了人,結果,幾個主考官都吃了掛落。這次咱們也小心一些,等下着人水些涼水給士子們。”
“正該如此。”審學政連連說是,正要下去安排。
這個時候,一直閉着眼睛的包應霞卻睜開了眼睛,緩緩道:“心靜自然涼,由他去,這對考生們來說也是個考驗,依本官看來,倒是一件好事。考場需要安靜,人來人往成何體統?”
審學政:“大人這麼說,那就算了。”心中卻不以爲然,又笑了笑:“的確是熱得厲害了,大人的養氣功夫了得,我等卻有些浮躁了。”
他心中依舊有些煩亂,索性站起來,走到案前,提起筆,想寫些什麼。可落下筆,卻鬼使神差地寫下一句:天急風高猿聲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一時,身上卻有了些涼意。
看到他寫的詩句,旁邊的府學教授卻笑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審大人這是望梅止渴嗎?”
審學政也笑了起來:“望江納涼,別說,這個吳士貞還真是才高八斗,能夠做他的考官,本官也不枉做了這幾年學政。”
府學教授:“誰說不是呢,以吳節的才華和這首七言,肯定是要記載進史冊的,將來也少不了你我一筆。”
包應霞突然問:“吳節開始答卷沒有?”
“還沒有。”府學教授一臉擔憂,長嘆:“估計是爲楊宗之一案,心亂了,竟一字沒寫。”
審學政也跟着嘆息:“如果這樣,可如何是好,可惜了這麼一個大才子。”
“不用管,若他連這關得過不了,將來還能有什麼成就?”包應霞又將眼睛閉上了:“吾善養浩然之氣,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猛虎嘯於後而心不驚。成仁取義易,一腔血氣足矣,難得是安定從容,此纔是真正的大勇。”
衆人都知道包應霞說的是楊宗之一案,心中都有些難過。
時間又一點一點流逝,轉眼就已經到了下午。很多考生都已經做完了第一題,開始吃午飯。
考場中,不斷有消息傳來,有衙役來報:“吳節還沒開始答題。”
包審學政和府學教授都皺起了眉頭,難道說吳節真得已經被嚇得失魂落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