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工作人員說完,就去忙自己的工作了,換了一位四十多歲的編導給他們繼續講古。
龍陽縣當年隻手遮天的縣委書記本來雄心勃勃,把自己的仕途之路規劃的像模像樣,先進市裡當副市長,然後扶正,然後調往外地當市委書記,一步步腳踏實地,最終成爲封疆大吏,以副省級退休,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百日無孩行動之後沒多久,他就調到市裡當了關工委主任。
所謂關工委,就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雖然也是正處級,但比主政一方的土皇帝差遠了,書記大人經常戴着紅領巾面目慈祥的參加各類少年團體活動,心裡想着臥薪嚐膽的故事,但是上面想的卻是調虎離山,僅僅三個月後他就被拿下了,罪名三頁紙都寫不完,最終數罪併罰被判處死刑,但並不是槍斃,而是在某個冬天的上午,他和那些他治下的嬰兒一樣,被一針毒劑收走了生命,據說這還是江東省注射死刑第一例哩,也算是個有福之人了。
“冥冥中自有天註定,這些都是冤魂在作祟啊。”老編導拿起大茶杯喝了一口濃茶,意猶未盡。
但是對於酷吏之死大家並無興趣,關注仍然是移民澳洲的前主持人齊雨欣和她與縣委書記的私生子。
私生子只說只流傳於民間,在電視臺是不認可這個說法的,老編導說齊雨欣也是受害者,她確實和縣委書記有牽扯,但是被強姦的,被逼無奈淪爲書記的情人,事實上齊雨欣的丈夫一直在告狀,最終扳倒書記的也是他,在書記的罪行裡,是有一條強姦罪的。
“到底是做大生意的,扳倒一個縣委書記不成問題。”盧振宇感慨道,自動腦補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只不過英雄是個五大三粗沒文化的煤老闆。
“不,那是齊雨欣的前夫了,是文化局的一個幹部。”老編導糾正他,“也算是齊曉梅的恩人加貴人了,可惜了。”
原來齊雨欣原來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齊曉梅,也不是電視臺主持,而是縣裡一個煤礦的廣播員,天生好嗓子,被文化局的科長徐懋之發掘出來,推薦到電視臺工作,一來二去兩人有了感情,各自離婚走到了一起,徐懋之還給老婆起了個九十年代很拉風的新名字,叫齊雨欣,那個著名的謝雨欣比她還晚點呢。
再往後,齊雨欣在縣裡出了名,被一把手看上,一時間謠言滿天飛,齊雨欣生了個孩子,大家都說是書記的私生子,然後這孩子突然走失了,徐懋之一氣之下離婚,縣委書記下臺後,齊雨欣也從電視臺離職,去北京跟了一個山西煤老闆,隨後移民去了澳洲。
“這個女人的經歷真複雜。”李晗說。“那麼老師能幫我們找到徐懋之麼?”
“沒問題,老徐肯定願意接受採訪。”編導給他們寫了一個電話號碼。
……
徐懋之果然願意接受採訪,前文化局科長已經滿頭花白,書桌上擺着文房四寶,牆上掛着山水國畫,還有一架古箏,都在彰顯着主人的藝術修養。
對於前塵往事,徐懋之並不排斥,他一邊給客人泡茶,一邊說道:“齊雨欣這個人並不壞,只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不再怨恨她,如果你們有她的聯繫方式,不妨替我問一聲好。”
盧振宇問道:“當年那個孩子,並不能確定是齊雨欣和縣委書記的私生子吧。”
徐懋之很平靜,端着小茶壺的手紋絲不動,他回答道:“當時沒有DNA鑑定技術,只能通過驗血來查證,血型比對又不說明問題,到底是誰的孩子不能肯定,但幼小的孩子是無辜的。”
“您後來找到這個孩子麼?”李晗追問。
“天下之大,上哪兒去找啊。”徐懋之嘆了口氣,“再說我和前妻還有一個孩子,後來我們復婚了,前年她因病去世了,也是個命苦的人。”
看來從徐懋之這裡挖不到什麼線索了,文訥衝盧振宇遞了個眼色正準備告辭,忽然盧振宇說:“徐老師,我想看看您家的相冊可以麼,就是九十年代您風華正茂時候的照片。”
“我風華正茂的歲數在八十年代。”徐懋之笑了,“相冊有,好幾大本呢,我拿給你看。”
徐懋之那個年代的文化局幹部,幾乎全都是攝影愛好者,可以合法的用單位的相機和膠捲練手,那時候沒有數碼相機,全都是用膠捲的,耗材極貴,不是單位供應,普通人能玩到家破人亡,老徐就是個攝影家,他家的相冊很多,大都是是拍攝的本縣風土人情,家裡人的合影倒是不多。
看完了相冊,盧振宇又提出一個古怪的問題:“您認識張雪麼?”
“不認識。”徐懋之搖搖頭,“幹什麼的,哪個單位的?”
……
徐家就坐落在那個拆遷村的原址,上午還是陽光燦爛,這會兒卻愁雲慘淡,小區中心花壇旁曬太陽的老人們消失無蹤,調查小組的成員們從徐懋之家出來,行色匆匆,滿面疑雲。
李晗說:“盧振宇,你要求看徐懋之家的相冊,肯定有原因吧。”
盧振宇道:“你沒注意到,年輕的徐懋之長相很英俊麼,如果換一個髮型,再換身衣服,不是很像鹿晗麼?”
八十年代時期的徐懋之只有二十多歲,脣紅齒白,是縣劇團的小生,偏分頭大鬢角,穿着一身灰色滌綸西裝,裡面是灰色高領毛衣,別說扮演小生了,就是反串個旦角都沒問題。
“對啊,真的很像。”李晗恍然大悟之餘有些汗顏,得虧自己是警察,還沒記者的腦洞大,這麼推理出來,殺死凱利夫婦的就是被張雪拐走的徐懋之和齊雨欣的兒子!
文訥接着說:“他們的兒子殺了凱利夫婦作爲復仇的第一步,那麼下面會做什麼呢?”
“會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李晗這回舉一反三了,“還要繼續復仇,把拐賣自己的犯罪分子繩之以法。”
“不,是殺掉復仇,就像殺死凱利夫婦那樣。”盧振宇說。
“那得儘快找到張雪!”李晗急道。
……
找張雪是個技術活,按照推理,張雪應該是個專業人販子,這種人反偵察經驗很充足,即便通緝令貼滿全國都抓不到他們,覆蓋每一個角落的監控和各種高科技手段對這些低層次的犯罪分子好像失去了作用,他們不用微信和支付寶,不用銀行卡,不用真實的身份證買高鐵票和飛機票住賓館,就像基地組織的人幾乎不用手機一樣。
即便按照老一代公安的古典做法,逢年過節在嫌疑人家外面蹲坑,以及監聽家屬電話之類,也對張雪無效,這人無牽無掛,沒有親人,滑不留手,相當難抓。
這個案子對於安總隊來說,只是他關注的無數案件中的一個,絕對算不上迫在眉睫的那一類,能在不耗費精力資源的情況下破了最好,不破也沒有什麼壓力,這案子是已經判決的鐵案,導致他繼續關心的理由僅僅是做人的良知。
沒了安總隊的大力支持,李晗就像失去了法力的精靈,只能跟着盧振宇他們混了。
盧振宇有他自己的情報來源和調查方式,他曾經幫江北警方破過張金鳳案,和刑警二大隊關係尤其好,信息可以共享,一個語音微信發過去,不大工夫薛老實就回復了,說你問人販子的事兒啊,這個得找打拐辦,我們破的都是殺人搶劫這種案子,上回那案子就是打草摟兔子,順帶着辦的,等等,你說張雪?
無巧不成書,上回刑警誘捕了一名綽號三大爺的人販子,他就是跟張雪混的,只不過張雪這名字現在沒人叫了,都叫她“雪姨”。
有門!盧振宇不再發語音,一個電話打過去,和薛老實通了十分鐘電話,得知一些情況,這個雪姨非常狡猾,三大爺被捕後就立刻棄用了手機號,幾個經常落腳的旅社也再不踏足,警方要抓的人實在太多,暫時還排不上她的號。
文訥想了想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還記得小雨涵是怎麼從近江流落到江北的吧,是有人撿到她,賣給了丐幫,我認爲這些江湖人士之間都是有些一定聯繫的,警方查不到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就是公開的秘密。”
李晗說:“沒錯,這也是警方使用線人的原因,江湖人士有他們自己的圈子,外人很難融進去,一些老刑警喜歡打扮的像個社會人,甚至比社會人還要有社會味兒,也是爲了能融入這個圈子,方便破案,我說完了,小文你繼續。”
文訥說:“我猜想,丐幫和很多人販子之間有聯繫,起碼能提供一些線索,我爸爸就是丐幫五袋長老,興許能幫上忙。”
李晗說:“我記得江北搞了一次規模很大的集中整頓,把丐幫之類亂七八糟的人都清理走了,你上哪兒去找他們?”
文訥笑笑說:“沒有哪個城市能徹底清理掉乞討者,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風聲一過,他們就回來了。”
……
還是原來的城中出租村,還是原來的小樓,只不過舊貌換新顏,亂搭亂建的窩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修的水泥路和統一的門頭,但是換湯不換藥,居住的還是原來那幫人。
駱幫主依然坐鎮江北,他這個人天生勞碌命,不能在家鄉久待,待久了老鄉們也會說閒話,老駱駝丟不起這個人,所以和文訥說的一樣,風聲一過就殺回來了,但是丐幫也與時俱進,原來那幫歪瓜裂棗影響市容的團隊不能再用,現在的人馬是年輕小兩口帶着孩子,自稱孩子得了絕症需要救助,各種病歷化驗單樣樣俱全,連孩子的三好學生證和練字作業本都有,這樣的乞討人員不但不影響市容市貌,還能增加城市裡人和人之間的溫暖,喚醒社會大愛哩。
一輛五菱之光停在路邊用白油漆畫的停車線內,樓上客廳,北泰晚報的記者盧振宇帶着文訥和李晗,與駱幫主相對而坐。
對於一手導致了丐幫滅頂之災的仇人,駱幫主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恨意,反而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聽了盧振宇的來意,沉吟一下道:“俺們丐幫,自老祖宗那一輩傳下來,教的都是仁義禮智信……”
李晗冷哼了一聲,對駱幫主的自吹自擂很不感冒。
駱幫主看了李晗一眼,笑道:“這位警官,想必是沒聽說過武訓吧?”
李晗很驚訝,駱幫主眼睛真毒,自己穿便服他都能看出警察身份來,這些江湖人士真不是白給的,武訓是誰她當然不清楚,但這個場合不能露怯。
文訥接口道:“武訓,山東堂邑縣人,生於道光年間,死於光緒末年,被人稱爲乞聖,他行乞是爲了辦學,讓窮孩子上得起學,皇帝曾御賜黃馬褂給他,一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人們都在紀念武訓,我都知道,晗姐姐當然也知道。”
駱幫主見好就收,道:“我們要飯的,也是有底線的,販賣人口這種事從來不做,什麼人販子之類的,我見了就扭送公安機關沒二話,怎麼可能認識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