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安之做了一個夢, 在這個夢裡,她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段潛伏在她記憶中的彷彿連天空都是深灰色的日子裡。
那一年她十三歲, 已經明白了死亡的真正含義。那是所有力量都不能阻止的分離, 那是就算你瘋了一樣的哭鬧, 都不能改變的事實。你所能做的, 就是承受。
起初簡安之是麻木的,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裡反覆研磨這兩個字,死亡。它們就像是遙遠國度裡兩個和簡安之本來毫無關係的字,但是卻沒有半點預兆的降臨在她的生命中。
所有人都很忙, 忙着傷痛也忙着處理後續的事情,雖然他們也會安慰簡安之, 但是卻無暇再過多的照顧她。
畢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想要安慰別人,自己得先堅強起來。
簡安之的爺爺已經下了命令,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他對於他的孩子,最後可以做的一點執着。
爲了這個命令,兩家人動用了無數的人力物力, 才終於在第四天找到了墜毀的飛機和屍體。
在那四天當中, 簡安之趁着別人不注意, 偷偷的跑到父母的房間好幾次。房間裡的一切都一如往昔。
牀頭櫃上還夾着書籤的書, 是爸爸在睡覺之前看的。在房間的門口放着一雙白色的拖鞋, 是媽媽的。
然而那本沒看完的書和那雙拖鞋,卻永遠都等不到它們的主人了。
她的視線一點點的在房間裡打轉, 空氣中彷彿還飄散着熟悉的氣味,是爸爸的古龍水和媽媽的香水味混合起來的味道。
曾經,十分能讓簡安之安心的味道。
小的時候,她曾經在這間房間裡對着她的爸爸媽媽撒嬌,還曾經在牀上打翻了牛奶,讓她的爸爸一陣頭疼卻只是無奈,並沒有責怪她。
她知道旁邊的衣帽間裡有很多媽媽的裙子,很漂亮很漂亮的裙子,簡安之之前還鬧着一定要穿穿看,她的媽媽當時笑得一臉的溫柔,然後對她說好啊,安安你挑一件喜歡的。
他們給了她無限的寵溺和愛,可這些寵溺和愛到了如今卻一點點的和死亡那兩個最最絕望的字融合在一起。
愛有多深刻,此時的痛就有多麼的刻骨銘心。
在安靜的空氣中,簡安之開口,小心翼翼的叫了一聲:“爸爸,媽媽。”
然而回答她的,註定也只是安靜的空氣。那兩聲呼喊,僅僅只是劃破密佈的沉默,最終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這兩個可能是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無比熟悉的稱呼,將徹底的消失在簡安之的生命中。無論她多麼聲嘶力竭的呼喊,也終究不會再有人來回應一句。
簡安之用力的眨了眨早已經模糊不清的眼睛,可是剛剛清明一瞬,就又被淚水滿溢。她突然覺得噁心,但是明明她中午根本就沒吃什麼,卻還是很想吐。她的頭也好疼,沉重的就好像不是自己的。
也許她需要休息,也許她該好好的睡上一覺,可是她卻感覺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不能動,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接下來就是一場盛大的葬禮,穿着一條黑色裙子的簡安之將那些或者虛僞或者真實的悲痛眼神一一看在眼裡。哭聲不絕於耳,甚至就快要凌駕於背景樂之上。這是喪禮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如果不哭一哭,似乎都不配稱之爲葬禮。
但是簡安之,整場喪禮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哭不出來,尤其是在那些人的哭聲中,就更是哭不出來。
兩張黑白照片中的人是簡安之最最熟悉的人,可是他們現在離簡安之卻是那麼那麼遙遠,遙遠到似乎都開始變得陌生。
最終簡安之低下了頭,選擇不去聽,也不去看。
喪禮結束之後簡安之回到了家裡,客廳中還有很多的人,簡安之並不都認識,而那個場合也並不需要她。
她本來一直都是呆在房間裡的,直到她突然覺得口渴才準備去樓下倒杯水喝。可是就在她路過客廳準備去廚房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在對她的爺爺說道:“安安那孩子啊,我找人給算過了,說是命太硬了,所以她爸媽才……您看她如果繼續和您住在一起的話,怕是要對您不好啊,要不然我找人幫您把她送出國吧,保證是最好的學校最好的環境。”
“你的意思是說,是安安剋死了她的爸爸媽媽?”簡安之爺爺的聲音接着傳了出來,因爲隔着些距離,簡安之並沒有聽清楚其中的語氣,也根本來不及細聽,因爲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忍不住的顫抖着,熱量也在一點一點的離開她。
“這種東西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找的人算得可是很靈的,再怎麼說,還是您老自己比較重要不是嗎?”男人還在繼續說着,不過簡安之卻已經轉身幾乎是用跑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用被子將自己團團包住。
所以後面她爺爺所說的話,她也就自然沒有聽到。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趁着還可以自己走出去的時候,趕快離開這裡,並且永遠都不要再出現,不然的話,你的日子將會非常的不好過。”簡安之的爺爺語氣中的冰冷讓坐在對面的男人簡直是不寒而慄,在反映過來的瞬間就已經從沙發上站起身,對着簡安之的爺爺有些尷尬的鞠了一躬後,快步向門口走去。
從那天開始,簡安之就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裡,不吃不喝,就只是靠坐在牀上。大多數時間裡都是閉着眼睛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睡沒睡着,只是誰說什麼都不聽也完全不會迴應。
簡安之的爺爺和她的外公外婆見她這個樣子自然非常的着急,可是任憑他們怎麼說說簡安之就是沒有半點反應,就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
有一次簡安之的外婆看着她這個樣子覺得實在太難受了,忍不住的就哭了起來,而旁邊的外公卻發現簡安之在外婆哭着的時候,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就好像十分害怕的樣子。
終於覺察出事情要比想象中的嚴重很多,簡安之的外公便和簡安之的爺爺商量着,給她找了一個心理醫生。
他們本來都以爲簡安之連家裡人都不理,就更加的不會理這個心理醫生了。誰知道從簡安之的房間裡出來後,心理醫生卻告訴他們,他纔剛一坐到簡安之的牀旁邊,簡安之就轉過視線,在看了他一眼後,主動對他問道;“你是心理醫生嗎?”
好幾天沒有說過話的嗓子無比干啞,和簡安之的語氣一樣,帶着蒼涼和絕望。
“我只是來看看你,聽說你不喜歡說話,也不吃飯。”心理醫生並沒有正面回答簡安之的問題,而是用他無比輕柔的聲音對簡安之說道。
“那麼你就是心理醫生嘍?這麼說來,我是瘋了嗎?”簡安之這樣說着的時候,已經收回了視線,散着目光不知道在看哪裡,聲音也跟着飄忽了起來。
“你會問出這個問題本身就已經是答案了啊,你想想,喝醉了的人怎麼可能會承認自己喝醉了呢?”心理醫生面帶着微笑,語氣依舊輕柔的好像是在同最親近的人聊着天。
心理醫生的話音落下之後,簡安之並沒有再說話,眼睛平視着前面還是沒有聚焦到某一件東西上。
無意去打擾,心理醫生就只是安靜的坐在一邊,靜靜的看着面前的簡安之。安靜的氣氛中時間總會顯得十分有存在感。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簡安之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我聽說有一種瘋了的人,可以看到自己非常非常想要看到的人,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我要怎麼樣做,才能瘋成那樣?”
那時的簡安之只有十三歲,稚氣未退還是一個小女孩兒的樣子,本該無憂無慮的年紀如今卻滿臉的落寞和絕望。
十分有經驗的心理醫生縱然是看過很多有心理問題的人,卻還是忍不住在此時覺得心疼起來。
“安安想要看到的人,是誰呢?”強壓下心裡的感覺,心理醫生努力的讓自己繼續專業起來。
“你說呢?你應該已經很瞭解我的事情了吧?”原本就是半睜着的眼睛徹底落了下來,長長的睫毛鋪在眼瞼上還在微微的顫抖着。
面對簡安之的問題,心理醫生並沒有給出答案,只是拐了個彎去聊一些別的事情。然而簡安之卻是並沒有再說一句話。
在走出房間之前,心理醫生最後再看了一眼簡安之,雖然滿目傷心,但是她的臉上,始終沒有眼淚留下來。
大哀,莫過於心死。
最後心理醫生的結論是,簡安之患有輕度的抑鬱症,而且配合治療的意願十分微弱,再考慮到她剛剛經歷了心理上的重創,心理醫生不排除她有從輕度轉爲重度的可能性。
除了每週兩次的見面診治之外,心理醫生給出了很多的建議以及提醒,不過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以刺激她,更加不可以做出強迫她的事情,哪怕那件事情是爲了她好的。
夢境在這時開始扭曲,就好像電影突然被按了快轉一樣,在這些快轉的片段中,靳梵出現了。
第一次,他就好像是一個突然的闖入者,偷偷的推開了簡安之房間的門。
然後就那樣站在門邊也不往裡面走,對依舊躺在牀上沒有半點反應的簡安之開口小小聲的問道:“安安,我媽媽和我說你生病了,讓我不要來找你玩,可是我不放心,所以偷偷溜過來看看你。你怎麼樣,好點了嗎?”
這時同樣也只有十三歲的靳梵並不知道簡安之生的是什麼病,小小年紀的他就自己認定了簡安之生的病大概和發燒感冒差不多,只是有可能會傳染,所以他的媽媽纔不讓他靠近她。
窗戶沒有關,吹的窗簾偶有晃動。那是一個下午,陽光灑進了屋子,照着簡安之被子上的小花兒,卻並沒能照在簡安之的身上。
靳梵看着就突然想起,感冒的話多曬曬太陽是有好處的,這樣想着的他二話沒說,就直接走到了窗戶邊上,直接伸手便將窗簾 ‘唰’的一下全部拉開了。
陽光如約而至,照在簡安之臉上的時候讓她好像受到了驚嚇一樣猛地皺起眉頭往旁邊躲了躲。但這舉動卻是徒勞的,在陽光下,她無所遁形。
“別總是躲在被子裡,就算不舒服也要努力的讓自己趕快好起來啊,我還等着和你一起玩兒呢!”靳梵小大人一樣的站在窗戶前面,滿意的看着終於睜開眼睛看向他的簡安之。
她的臉色十分的難看,眼睛也是紅紅的,看來真的是生病了,這讓靳梵有些擔心的皺起眉頭。這個像洋娃娃一樣漂亮的小女孩兒以前總是笑嘻嘻的,如今這病殃殃的樣子實在是不適合她。
“你好像真的很不舒服,不過沒關係,陽光是可以殺死病菌的,你要多曬曬太陽,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好起來了,我們再一起去玩兒,我認識了好幾個新朋友呢,都介紹給你認識。”靳梵說着一些高興的事情,想要讓簡安之的心情好一點。
因爲是偷溜出來的,所以他也不能待太久,不過在走之前,他還不忘叮囑一句:“多曬太陽,我會常常來看你的!”
夢境到這裡嘎然而止。簡安之是在早上大概六點多左右醒過來的,但是夢裡面的簡安之是什麼時候才終於清醒過來的,簡安之不知道,那是另一個久遠的故事。
簡安之只知道,那個故事中,靳梵是絕對的主角。是他一直都沒放棄過她,一直一直都拉着她,告訴她要微笑,要多曬太陽,要勇敢,要堅強。
他們的年紀一樣,那時的靳梵其實也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是他卻像是突然照射進荒蕪中的一縷陽光。
和那天簡安之房間裡突然被拉開的窗簾一樣,刺眼,卻無比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