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帶着給讀者呈現我的一篇散文
李玉巋《油房壕到石柺溝》
大約在1976年的秋天,當時我十一虛歲。自留地裡的新山藥起下了,新穀米,也打下了。我們村裡人們爭先恐後的收拾這些,準備去石柺變賣點現錢,買點家裡必須的鹹鹽醋醬。
我們家沒有多餘的山藥可賣,父母和姐姐們趕夜收拾好半口袋穀米,趁着第二天大集體到石柺拉炭的馬車,搭着去賣。父親去。我的強烈要求下,也可跟着走一趟!我是第一次離開家到石柺。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在我,相當於現在去國外沒有倆樣。
我一夜沒咋閉眼。炕板子在夜深人靜的後半夜,被我烙餅的聲音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響。反正一直折騰睡不着,也是爲了對父母恩賜的一點自發的回報?還不到雞叫二遍的時候,實在睡不着,我就着黑黢黢的夜色,挎着糞筐,出了我家的院子。
外面黢黑一片。村子裡的泥土路上,我再熟悉不過。眼睛看不到,我那比狗都靈的鼻子也聞不到。轉悠了幾圈,沒有發現牲口糞便。這時我還小,還不太懂的什麼,只是朦朧的意識到季節不對,大牲口還都在大集體的飼養院裡喂着準備天亮下地幹活,自己家裡餵養的豬,因爲大集體地裡的莊稼還沒有收割完畢,所以沒有放出圈來,沒有糞便啊。
最後,我理直氣壯的到大集體飼養院的糞堆上撮了一框子馬糞,倒回我家大門口的糞堆上。 天還是黑的。也不知道是幾點。
聽到爺爺的東屋有動靜,知道他也睡不着,我就去了。
天矇矇亮,聽到我家西涼房響動,我也從爺爺的炕頭上一軲轆爬起來。我端着爺爺屋裡的煤油燈,給黑暗中摸索找東西的父親照着亮。
我和父親把我家要賣的穀米背到大集體飼養院的時候,看到村裡捎賣東西的人們,也和父親一樣,陸續從自己家把各種要賣的東西背馱到飼養院。車官劉叔和跟車的郭老漢,在大家手忙腳亂的幫助下,把裝在大大小小各種口袋裡的山藥和穀米,都壓到馬車底下。
隨後,轅馬很不情願的被郭老漢從馬圈門口拉出來,繮繩拉扯的像一根細長的直溜溜的棍子。套車的聲音和鞭子在空中抽打的聲音,與騾馬嘴裡還在吃草的聲音,以及馬蹄在地上踩踏的聲音,在黎明前的飼養院上空,雜亂的交織在一起。人們高高低低的喊叫着,互相動作迅速的最後把一些要捎賣的東西,遞給車官。
不久,馬車趕到大場面,開始了裝麥草。大場面,各種草垛逐漸的清晰,剛纔的輪廓慢慢的顯示出原本的面目。蕎麥秸稈堆,剛剛上場還沒有碾打的糜黍堆,以及少量的豌豆和大豆秸稈堆,散發着秋天在這個季節裡特有的熟悉味道。晨霧像青煙一樣,在大場面瀰漫着,微微的寒氣不聲不響的流淌着。我的臉上眉頭,似乎都有溼漉漉的水汽。村裡幾聲雞叫,間歇而清亮的傳來,很快,就像得到了訊號一樣,整村雞都開始了清脆而響亮的打鳴聲,還有遠處,北油房壕,甚至更遠的三成壕的雞叫聲,此起彼伏傳來。
車官劉叔和郭老漢站在車上,用“黃叉”分攤着人們從下面亂哄哄扔上的麥草。雜亂而緊張的工作,在下面多人動手和他們熟練的分攤下,吆五喝六的幹着。 村子甦醒了。幾家毛色和大小不一的狗,搖着尾巴出來,互相跳躍着,行着見面禮,然後低着腦袋,在場壕裡聞着,不時把一條後退擡起,對着牆撒尿,白色的水蒸氣像柱子一樣升騰得很高。完成了打鳴任務的公雞,帶頭來到飼養院和大場面,咕咕的叫喚着,引來了後面好多母雞和小雞。在大夥忙亂的麥草垛周圍,幾羣不同方向圍攏來的雞,爭搶着麥草裡掉出的食物。
太陽也露出了頭。炊煙像輕紗一樣,籠罩在村莊上空。 人們用了一大早晨的時間,裝上了滿車如山的麥草,嗨嗨吆吆的前後呼喚配合下,把小山一樣高的麥草,又用鋼絲繩和絞錐絞槓牢牢的絞死,原來又圓又高的麥草,慢慢變成了方的和有棱有角的樣子。人們身上頭上,甚至眼裡嘴裡,都是麥草。
忙亂完這個工作的人們,匆忙回家洗涮吃飯。
飯後,母親給我和父親換上了過年的衣服。姐姐們給我擦洗了凍紅的臉手,還給我臉上手上抹上了棒棒油。等到我們大踏小步趕到飼養院,那些也和我們一樣換上了只有過年才穿的衣服,臉上也不是剛纔的土頭土腦的人們,也先後到了。我們十多個人,就坐到上面的草堆上。 好多相干和不相干的人家,都來到飼養院送行。千叮嚀萬囑咐買這買那的聲音,此起彼伏。多數人其實也是在看熱鬧。雜沓的腳步踢打起股股煙塵,將原本飼養院騾馬糞便和吃剩的青草秸稈的特有的味道,播撒得更加濃烈,到處瀰漫。除此,就是微風輕輕的從大西灘,從劉德白坡以及北廟坡吹來,帶來了秋天這個季節裡莊稼地裡的味道。那些已經收拾完畢的自留地裡堆積的山藥蔓苗,和大集體地裡老氣橫秋的山藥蔓苗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也濃烈的傳到了這裡。部分剛剛割倒的糜黍,自身秸稈的水汽在潮溼的土地蒙捂了幾天以後發出的發酵後纔有的.甜甜的味道,也不甘寂寞的顯示着自己的存在,和此時我們身下一整車的麥草的味道濃烈的衝進鼻孔。
我從小好像對氣味十分的敏感和在意。往往在夢裡,每個季節的變換,在我不是看到的而是聞到的。我現在的記憶裡,埋藏着多個季節裡的多個特定的場景裡的味道。
太陽一杆高的時候,村裡的馬車,晃晃悠悠的,總算在我的期盼中駛離了飼養院。但是,駕轅和拉套的騾馬,還是和凌晨出圈時候一樣懶洋洋.很不情願的樣子,和車上坐着新衣鮮帽的人們,包括趕車人的興高采烈,形成了明顯的對比。無雲的天空下,太陽分外的明亮,不知何時,把早晨的寒氣驅散的沒有一絲蹤影。
天氣開始暖和了。人們暫時離開了土地得到了進城的機會和變現的期待,像是趕赴盛宴似的,嘻嘻哈哈,眉開眼笑。
馬車快出村走到前渠園子地南牆的時候,又被村裡的一個大叔攔住。他要捎上了的是雞蛋。騾馬高興的站住,空檔裡,優雅的倒換着蹄子,嘴裡還不停的打着響鼻,彷彿在訴說着離村的不情願。
聽大人們說,也多虧是雞蛋,不然,這個時候捆好的草車是沒辦法再捎拉的。 八月十五剛過的日子,天氣依然還是秋高雲淡的樣子,幾天前落霜帶來早晨的寒氣,此時像原本就不存在一樣,或完全被橫掃的太陽的威猛的給嚇走了。一隊隊大雁,從三成壕北面的後山,曼妙的舞來,人字形的隊形在藍瑩瑩的天空襯托下,像一個蜻蜓劃過北河槽大機井,或者村東北沙井壕敞口機井水面的感覺。那淒涼的嘎嘎聲,悠揚的傳來,很遠,很響亮,在我當時還不足以存得下過多思想和情緒的心裡,引起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
我張開一雙單純的眼睛,有些癡迷的迎接着遠來的大雁。死盯着它們看。我當時想什麼?是憧憬?說不上。 直到它們飛過南邊的大青山。我的稚嫩的脖子也酸困得受不了。當我慢慢讓脖子復原了才知道,馬車不知道何時已經遠離了我們村子,並且現在停在了前沙塔的一塊大集體的山藥地畔。車官劉叔,一個現在早已經作古的人,在大集體的山藥地裡“揣”着山藥。揣這個名詞不是我現造的。當時我們就這樣說。半偷,半拿,半撿,大概就是揣。之前我和三驢子二狗子他們跟着大集體放牲口的大人們,已經多次看到他們揣山藥。大集體的車官們,在集體的土地上有着至高無上的揣的權利。秋天他們趕馬車到石柺等地離開村子的時候,大集體的山藥玉米和其他的菜蔬,隨便的揣,沒有人說不字。
馬車距離三岔溝“整打辦”,還有三四里的時候,賣雞蛋的叔叔,提前揹着他的雞蛋,從村子的西山樑上繞開這個地方。我們的馬車,在大家有些緊張的時候,那一根根探棍早已經噗噗的在草堆裡出進着。眼明手快的五老舅,不知給前面屋裡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塞了什麼東西,所以我明顯的感覺到,下面兩個人做起這些搜查的工作,明顯的是完任務,並不認真。那邊一聲吆喝,這邊就停止了行動。
我是第一次見到所謂整打辦。稍大一點才知道是整頓打擊的意思。是管投機倒把的,在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除此地的驚嚇,一路都是高高興興的。 馬車搖晃到了石柺大磁,已經傍晚。人們七手八腳的把麥草卸下來,大雁回家各顧各的從中刨出了自己的東西,各顧各的開始了銷售。剩餘車上的麥草和散落到地上的,就由劉叔和郭老漢管了。五老舅聯繫着銷售麥草的事情,他的東西,委託給了劉叔。
在大磁南北路西面的車馬店裡,來買東西的煤礦工人,絡繹不絕。村裡的人們,很快的就把東西賣完了。 我的父親好像較少來石柺賣這些東西。再加上他的不言語, 所以唯獨我家的穀米沒有賣出一兩。 當然,這似乎與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把自己徹底不夠用的雙眼,放大了幾倍,磁燙燙的看着紅火熱鬧買賣的場景和車馬店裡出出進進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啊。過秤,點錢,花花綠綠的票子把我的眼睛晃花了。只是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才注意到父親愁眉苦臉的朽在車馬店牆角。我也不管,不時的又跑到大門口,看着街上過往的人們和各種紅火熱鬧。
最後趕來買後山新鮮山藥和穀米的工人,手裡抓起我家的穀米,看看,搖頭走開。這個時候,早已處理完麥草的五老舅,也從他乾兒子那裡回來,不知什麼時候,劉叔早已經把五老舅的山藥和穀米賣得一乾二淨。
五老舅喚着父親的小名:“三後,咋啦?”
父親給說了人家來了看看,都搖頭走了的過程。
五老舅把父親數落了一頓,就像父母教育孩子。難怪,他是我父親的親舅舅。隨後,他抓起看看我家的穀米,又看看旁邊是否有人,壓低了聲音,高深莫測的笑出了聲:“人家別人把舊穀米噴上鹼水當新的賣了,你新穀米人家還不買!你也不問問,我們村裡這些人,誰不是這麼做的?我還以爲夜來黑夜你早這麼做好了!”
父親憋了半天才說:“我不想那麼做。”
五老舅有些嘲弄的說:“你不想我也不想。要知道,你不從這麼做,你就在這幹站的哇!人家都這麼做,買的那些窮酸工人,常年喝慣了鹼水谷米稀粥,水一開就爛,糊糊的,顏色也黃黃的。你再好的新穀米,熬稀粥也不是這麼的,你想賣?沒門!”
他們的對話,我似聽不聽,也不大明白。我只是看着稀奇,各種口音的窯黑子,剛纔還是一身下煤窯的穿戴,一會再來,就是時髦的衣着,身上還帶着剛剛洗過的香皂味道。這種味道,與車馬店裡馬糞和出汗後的騾馬散發出的味道,還有多個馬車皮筋子套繩和綰具的老油味道,車軸的黃油味道,混雜着,濃烈的散發着。
東牆外的大街上,人聲鼎沸。過往的馬車,馬掌的鐵器敲擊在油路上那呱呱的聲音,清脆而節奏明朗,是我第一次聽到,至今都留在記憶裡。東西樑上,不時的傳來沉悶的開山聲音。西牆外的河槽裡,一路從三岔溝爬榆樹和關牛犋奔流下來的長流水激盪的聲音,很大很響,和街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新聞混雜着,喧鬧不已。就連馬車店裡各地的騾馬發出的聲音,也是新鮮的。
我感覺極其的好奇和好玩。 剛纔的一個窯黑子,現在又回來,穿戴一新,開口給一毛三分錢一斤要買我家的穀米,被五老舅沒好氣的嗆白了一句。看那人悻悻的走了以後,五老舅愛憐的把我臉上摸了一下:“你看,把娃娃還餓的了!就會當你的會計,記你的帳!人家的一毛八,給你才一毛三!我日他祖宗。” 隨後,五老舅不由分說,替父親收拾起口袋:“今天不頂了,我給你一會拾掇拾掇,放心,明天早上保證給你賣了。我還以爲你在家裡拾掇了,也沒問你。要賣不了,把我的錢拿上!”
別說父親,比起我們村所有人,五老舅也是老江湖。更何況這裡有他的乾兒子。那時城鄉差別天地之間,不知道人家城裡人爲什麼要認他這個幹大。他揹着我家的半口袋穀米去了東坡他的乾兒子家裡。父親和過去一樣樣的,沒有表現出悲喜的神色,也沒有說感謝的話,似乎與他沒有關係。
村裡的人們,因爲手裡的東西變了現,大都到街上買東西去了。暫時這裡只有車官劉叔和跟車的郭老漢。再就是我和父親。父親向劉叔借了五毛錢,讓幾次出進的常在大叔,給我買了五分錢一個的“麻葉”和一毛錢的麪包。這是我生來第一次由父親親手給我買東西,在此之前,父親幾乎不與我們交流,也不怎麼過問我們生活中的事情,面對家裡的任何事情,基本都是不言不語和不聞不問。當時突然感覺父親怎麼這樣親我?好像完全和家裡不一樣啊。
太陽落山的時候,村裡的人們都陸續回來,大家匆匆忙忙的吃了店掌櫃給我們做的飯。然後我們一起去東樑電影院看電影。
村裡人們每次來石柺,必須要做的,就是看電影,然後回到村裡,就像出國回來一樣,給人們講稀奇。父親是否看過,我不知道,因爲他回到家裡也不說。 五老舅和他的乾兒子,在電影快開場的時候才趕來,他的乾兒子親切的叫父親“三哥”,喜形於色的給父親意會,已經“大功告成”,放心!父親還是習慣的不以物喜不以物悲。
第二天早上,五老舅把父親打發的遠遠的,他替父親賣穀米。父親領着我,出了車馬店大門口,來到街對面的鋪子裡,吃了油條豆漿。這是我第一次吃這麼美味的東西,當時感覺到實在是人間美味。我一口氣吃了近三份大人們吃的數量,中途放了幾次褲帶。可是我還有要吃的意思。 щшш•тt kǎn•C○
父親摸了摸我的小肚子,慈愛的說,晌午還有好吃的。
上午馬車去什麼狸貓渠煤窯上裝煤,村裡人們一羣一夥的到舊石柺打醋和醬油,到陶瓷廠買罈罈罐罐。幾個腿腳好的,還邀我和父親到大發街上轉悠。我們遇到大大小小的商場,大家都要進去東看看西瞅瞅。不買,也要把眼睛看飽,就像狗一樣聞着,尋找着。我的眼睛更是磁了,直了。那麼多的馬車,那麼多的自行車,還有那麼多的好吃的以及那麼多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稀奇,比我從生來會說人話到昨天見到的還要多。
去往大發街上,路東二礦小火車倒出的煤矸石和一團團着火的地方,繚繞着煙火,道軌和小火車撞擊的聲音,東西山坡上一個個窯口,盤山路上踩踏出的小道,和那些用塑料袋背煤行走的人們,讓我好奇。從昨天到了大磁,到現在,看到所有河槽畔和山坡上的任何小塊地上,都長着糜黍,山藥,和各種蔬菜。最多的,還是河槽畔用各種籬笆圍着的即將落架的西紅柿。但是這些西紅柿比起我家花臺上我父親種的西紅柿,長勢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另外的天地,別樣的景色,在我心裡開啓了一扇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大門。
中午過後,大概一點多了,大家又返回新石柺。我們尋找了一家飯館,開始吃飯了。父親給我要了過油肉。他和村裡的人們吃了炒豆腐。這也是我第一次吃過油肉。這美味,幾乎要把腦子香塌!幾歲的農村娃娃進城,什麼不是第一次?哪個不好看不好吃?
我沒有吃飽,父親又給我要了一份。我又把褲帶放了一下,再沒有褲帶眼了。父親吃的很少,瞪着眼睛看着我。他大概第一次發現,他的兒子我怎麼如此的能吃!
飯後,一出門口,我的褲帶崩斷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手提着不斷往下出溜的褲子,就是面對着自己的父親,孩子的心裡也略微有些尷尬。何況還有村裡的別人。
父親驚異了片刻,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似乎有些怨懟?看不出。
村裡的倆個看出我狼狽模樣的人,表情有些古怪。 父親手拉着我,過了馬路。好像這是有生以來父親第一次手拉我。溫暖,幸福?更多的是有些變扭和難爲情。走進新石柺百貨大樓,父親給我買了一條倆毛錢的綠色帆布褲帶,還要給我買一雙處理的塑料涼鞋。不知道是因爲吃的太多,還是過於激動,我有些暈的感覺。我說秋天了,涼鞋買上也穿不成。
父親說,明年穿,並且要求售貨員給我拿大二號的。在此之前,我的腳上,從來就沒有穿過商品鞋,都是母親和姐姐們家做的“實納鉢子”鞋,包括此時腳上穿的也是如此。父親似乎還要給我買這買那,只要我願意,開口,絕對可以滿足我。看看五老舅早晨每斤一毛八分錢給賣掉的穀米錢,像消雪一樣的從父親的兜裡出溜着,剎不住車,我的心裡開始了心疼錢。曾經和三驢子二狗子他們互相交流着偷家裡錢的經驗,想得到五塊錢的最好辦法是,用十天時間來完成,每天晚上五毛錢,神仙也發現不了。我們合謀着偷各自父親的錢,買鴿子啊,兔子啊的一幕幕往事,讓我有些悔恨。當時小夥伴們說,寧願讓家裡損失一塊錢,我們自己多出一分錢,我們都願意。這些驢馬話和牲口一樣的想法,此時把我整治得難過不已。我真想哭啊。
看看村裡那幾個人在遠一點的櫃檯看布料,我低聲的對父親說,我再也不……
我聽到了“我知道”的回答。但是,當我認罪般的神情面對父親時,看到的,還是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沒有什麼表情。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剛纔的話,或者說,父親剛纔是否說了這話。反正沒有看出父親要和我接茬說下去如此內容的意思。爲此,我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怕無端的不打自招反倒讓父親明白了什麼。
慚愧,幸福,激動……伴隨我一路走着,看着大磁,大發,新石柺和舊石柺,聽着那新穎的不同於我們的城裡話。那一聲聲如同驢叫的,但又比驢叫響亮十倍不止的火車的嘶鳴,幾次驚醒了我出竅的靈魂。我開始忽然感覺到父親不是過去在家裡那樣的父親,他原來是很親我的。
從石柺返回村裡的馬車,傍晚住宿在貓土塔的車馬店裡。西紅柿山藥面片。出鍋的時候,店掌櫃又給把一個罐子裡的柿子醬拗進很多。本來這是待人的奢侈品,也是看在五老舅的面子上人家纔給的。但是,正準備端碗的我,被醬裡那偶爾看到的黑乎乎的像蒼蠅一樣的東西,把胃差一點翻出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家吃的香美無比,我卻沒有吃。飯畢,父親不聲不哈的洗刷開了鍋碗,拿出家裡帶來的白麪,央求店掌櫃要了各種調料,給我重新和麪,做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做飯。原來他會啊。
五老舅罵的像劈柴,說什麼看看,能不能餓死,況且中午吃了那麼多,是飽的了,不要管狗日的。
店掌櫃也隔着門罵罵咧咧的,難聽的聲音不時傳來。村裡一個二半吊子在門外低聲罵道,看把各泡餓上三天吃不吃。還有村裡幾個人,嘴上沒有說什麼,只是陰陽怪氣的笑了倆聲,無不說明父親把我慣壞了。
父親也不吭聲,管自做着。我也不想看他們的臉色,溜達出馬車店大門。前面的河槽裡,從大後山一路唱歌下來的長流水,嘩啦嘩啦的響着,永無止息的流向南方。夕陽的餘暉把東坡山崖上直挺挺像劍一樣捅向天空的柏樹,照射成了紅色的。喜鵲和麻雀在上空飛舞着,不時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和河槽裡的流水聲,共同奏出一曲異鄉黃昏美妙景色中動人的聲音。河槽畔的秋白菜和落架的茄子蔓苗的味道,和河槽裡略帶腥味的味道,濃烈的飄蕩着,有些陌生但是也很親切的感覺。
身後,父親的一聲“吃哇”,把我喚回車馬店裡。我那比狼還厲害的胃口,本來消化好的出奇,再加上要給父親證明他做的沒錯,他最理解我,我把他做出的半盆面片,風捲殘雲三五下吞進肚裡。
依然還在惱怒的五老舅,驚訝的合不攏嘴,慢慢轉爲高興,摸摸我的頭說:“像你娘娘。我那姐姐,一般人家的飯,嫌髒,不吃。”
父親趕忙補充說:“二玉也是這樣。”
從來沒有的親切的聲音!
五老舅又說:“薛仁貴鬥米鬥面徵西涼。是個好種種。”
我的心裡罵道,爺爺本來餓的了,你們給爺爺們卻說埋死人話!還是我大最瞭解我,最親我!只是他從來不表現出來。 那麼,根本的原因是,我從來就沒有跟他出過一次門?!
倆天幸福難忘的旅程結束了,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徹底改變了以往父親留給我的印象。我的父親也於2009年離開了我們。而“三十七年猶未死”的記憶,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中。現在,我必須要用我今生所學的文字,鐫刻下記憶中父親的一言一行,讓我的後人們和我一樣記住三十七年前的這倆天,記住小名叫“三後”大名叫李生榮的我來生還願意做他兒子的我的父親。
南京的夫子廟,上海的城隍廟,北京的大柵欄,哪裡能夠和我第一次見到的大磁街大發街和舊石柺街比肩?讓那從此開啓了衝刺未來之門的童心,伴着我,由少年走向中年,而一個父親的言傳身教,更是成爲我家融入血液的基因,傳承給了下一代。
完成於201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