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新房外隱隱約約傳來絲竹管樂的聲音,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讓她昏睡的東西依舊在她體內起着作用,柳暮雪靠着喜祂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夢裡是縹緲雲煙的佛殿,模模糊糊看不清坐了什麼人,只瞧見朦朧的青衣籠罩着視線,熟悉的人就坐在那裡,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她的視線似乎也一直不在他身上,她看見了一襲紅衣的朝陽和侍袍暗沉的玄冥。他們看起來很高興、很高興,卻在這樣莊重的地方壓抑內心的喜悅,只能悄悄在矮桌下將彼此交疊的手握緊。
前一刻,她幾乎還不能完全想起他們是誰,但這一刻,她卻知曉了所有的來龍去脈。
那時玄冥仍在冥界,而朝陽已被召回了九重天,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她很羨慕他們,所以眸光一直追隨,恨不得也有這樣一個令她全身心交付的人存在,與她創造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
不過那時,似乎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玄冥和朝陽是最早離開天河的上古龍神,在其餘龍神還未化出人形之時,他們三千年的相處時光就已經傳遍了整個九重天。找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成爲所有神界女子的願望,除了佛祖和天父之外,九重天上所有單身的男子幾乎都成爲她們的幻想和討論的對象。可這一切,也僅僅限於討論而已。
在她的夢中是她記憶裡唯一對澤言大帝比較深刻的部分,是她聽佛之後無聊坐在神界的湖邊發呆時,他緩然佇立在她身旁的腳步。
“開壇設法很無趣吧?”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稍顯陌生的聲音驚動了她的思緒,茫然擡眸對上他清潤的眸光,和身邊湖水一樣寧靜安好的凝視着她。
她愣了愣,礙於他的身份,畢恭畢敬的打算起身行禮,卻被他按住了肩膀,木然看着他學着她悠閒的姿態坐在了湖邊,任由青石上潮溼的苔蘚將他一身青綠錦衣沾溼,卻依舊對她笑言:“你總是看着朝陽和玄冥,可是很羨慕他們又不似凡仙的真性情?”
若不是因爲在夢中,她不會記得當時的回答,曾經忘卻、甚至對她而言無關緊要的記憶如今正漸漸在腦海中清晰。她聽見自己無奈苦惱的對他說:“不算吧。朝陽倒是真性情,但玄冥……”
“嗯?”
“他太聽話了……”
不止一次聽朝陽抱怨此事。說這場分別雖然是天父造成的,但更多的是玄冥的不反抗。朝陽希望玄冥拒絕留守冥界,或者和她徹底離開這個地方,但與玄冥往來的信箋中他屢屢拒絕此事,令朝陽十分苦惱。
當然,令朝陽苦惱的事還有很多,她總不可能將所有事都說給澤言大帝。那時的他對她而言依舊是個陌生人,可他對她的想法和心事確實瞭如指掌,雖然微微皺眉,卻依舊淺笑着對她說:“朝陽是個可造之材,本身能力也十分強大,但不通過歷練和學習是無法掌控潛在的強大法術之力。她雖然聰慧,但做事總是魯莽。雖然這些年明燁做事的確有些過火,可若是什麼本事都沒有就想反抗他、逃離他的掌控,你覺得可能嗎?”
顯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有能力離開九重天之前,他們必須各安本分的熟悉各種法術,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的獨立,真正的,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在她看到一絲希望時,他再次皺眉,微微嘆了口氣,無奈一笑,“這個世上並沒有真的自由,即便是創世三皇也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
“爲什麼?”
她好奇的追問沒有得到回答,只記得那時他緩緩偏眸,以柔和的眸光看她:“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嗯……”她想了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最重要的是能夠像朝陽一樣到三界六道其他地方去歷練,去開創一種不同的法術,去創造自己想要的未來。至於那未來是什麼樣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和誰去完成……”
舊夢中醒來,蘇澤言就站在她身旁,一身喜服紅得刺目,柳暮雪愣了愣,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屋子裡搖曳的燭火晃動着她的視線,感覺蘇澤言微微俯身向她靠近,低垂着眼輕問:“好些了嗎?”
什麼,好些了?
她有些茫然,迷迷糊糊瞧見蘇澤言轉身踱到了屏風後,將喜服掛了起來:“若是犯困,讓絨絨取些仙水給你,今晚還有事做,你或許會感興趣。”
總覺得這話之前也聽他說過,不過看着椅子上閒來無事、搖晃着雙腳的雪絨絨時,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記得剛來的時候,雪絨絨的確說蘇澤言需要她相助,但她並沒有說是什麼事,如今聽蘇澤言的說法,他應該是打算今晚有所行動,可是……
他們不是纔剛剛拜堂成親嗎?
難道說,他這麼說不是想要騙她嫁給他,而是想把她引來,困在此地,只爲同她聯手處理一件尚不明情況的事?
腦子糊塗了,柳暮雪不知該說什麼好。離開屏風的蘇澤言已然換上一身常服,依舊是青綠的顏色,眸光淺亮的瞧着她。如果不是因爲方纔的夢境,或許她會急於追問他騙她拜堂的原因,可現在……
她當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腦子只有一句話——眼前這個男人不單單是蘇澤言,還是真正的三皇之首澤言大帝啊。
知道這件事和認同這件事是完全不同的。在人界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柳暮雪,在沒有過往記憶的情況下,任何傳說於她而言即便變成現實也不會抱有任何尊敬和敬畏的成分。就像之前她從雪絨絨口中聽聞蘇澤言的身份時,她並沒有刻意的使用敬語去奉承他,去討好他。可現在,屬於青嵐的記憶已經在經歷一場夢境後全部迴歸她的腦海,她已經清楚的意識到了彼此身份的差距,再結合之前雪絨絨提供的線索來看,這次歷劫本該是她的劫難,但澤言大帝爲了和她在一起,也一同下界來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毫無差距?
印象中和他見面的機會也不過數次,而且大帝從不曾對她特別關注,唯獨歷劫前的那次開壇設法,大帝在湖畔同她聊了幾句,也就是方纔在夢中出現的那一幕,除此之外,他們一次私下的交流都沒有。莫非這次歷劫前來,就如他在船坊上說的那句話一樣,他是打算在成婚之前與她熟悉的?
柳暮雪凌亂了,她必須適應所有屬於青嵐的記憶,必須接受蘇澤言的真實身份。此時此刻,她無法坦然的朝他走近,只能看着他略顯擔憂的皺眉輕問:“怎麼了?”
“沒,我,我就是想知道現在的情況……”
說完這話,她便慌張的四處瞧了瞧,企圖找到一套常服換上,然而不善說謊的她無論表情還是口吻都顯得太過慌張,不知不覺臉都紅了,倉皇無措的聽蘇澤言繼而緩問:“絨絨沒告訴你嗎?”
他自然而然的走到木櫃前,從大紅的櫃子裡取出一套與她身形、喜好完全符合的女裝放在了手邊的小几上,不緊不慢的回:“七月半之後賢王府出了一些狀況,我尚未查清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最近只能使用馭甲人偶充當侍衛、侍女,或許你能想到辦法解決這件事。”
柳暮雪心中慌亂:“您不是還有很多朋友嗎?可以請他們來幫忙的……”
“嗯,但我並不希望他們插手此事。”
“爲什麼?”說完這話,她就後悔了,實際上他是不需要向她作出任何解釋的。在三界六道嚴格的等級制度中,佛祖和三皇有權利命令神靈做任何事,所以在蘇澤言猶豫之時柳暮雪連忙改口道,“還是先說說這裡的情況吧,您需要我做什麼?”
她太緊張了,就連對他的稱呼也用上了敬語。若說他沒有察覺這些細小的變化,或許是因爲他在與她獨處時也有些緊張的緣故,可她每一次用“您”這個字眼開始稱呼他,便會讓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曾經在神界見到她的時候。
她那時太小了,上古龍神一族中唯有她化身時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直到朝陽迴歸九重天方纔化出人身,作爲上古龍神中唯一的兩個女孩,她自幼就跟在朝陽身後,每次見他總是怯怯的問一聲好,每每稱呼都是用這樣一個“您”字。
後來她漸漸長大,慢慢懂事,知曉的道理越多,許多想法也日漸成熟。不再害怕他,卻依舊對他十分恭敬,不過他感覺得到,她的恭敬只是一種表面,並不是發自內心。
她一直不喜歡明燁,可以說整個神、仙兩界的神靈沒人喜歡明燁,對明燁的畏懼、厭惡,造成了他們對三皇的誤解。加上君邪的某些行爲始終得不到衆人的認同,他的立場便越發尷尬起來,即便他一直避世隱居,身在界殿極少插手各種大事,摧毀過五行人種,但手上真正沾染的血腥卻少之又少,真正想到要殺人也是在這次,在她告訴他高忠義等人沒資格活着的時候,他才真正下了坐視不理的決心。
可現在,他很擔心青嵐會記起所有的事,記起他的身份,和他慢慢拉遠距離……
沉吟了一會兒,他垂下眼眸低聲的答:“我需要你,留在我身邊……”
實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更不知道他擔憂的事正在悄然發生。擡眸之時,對上她驚訝的眼,愣愣片刻方纔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時尷尬無言,再次垂下眼去,咬咬牙道:“和我一同查清賢王府的狀況……”
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凝滯,彼此心裡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柳暮雪見此,也忘了自己之前想要問什麼,愣了許久才道:“您還是,先說說情況吧……”
總覺得以大帝的實力,是不需要她出手相助任何事的。即便有需要旁人插手的事發生,他也有許許多多的求助對象,甚至只需一聲令下,便可令衆神聽令。此刻柳暮雪只能設想,他或許是在對她下命令……
所以,無論是什麼事,能幫忙的還是幫忙吧。但蘇澤言卻猶豫了一會兒,靜靜打量着她,似有爲難的指了指小几上擱着的衣物對她說:“先換上衣服,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有些事不需要解釋,發生時自然能夠有所感應。
差不多就是柳暮雪在懵懂間換上常服時,站在屏風後的她聽到了一些聲響,而那些聲響是從門外傳來的。
按理說,她睡的時間無論長久,既然蘇澤言已經回到新房,便證明外面的喜宴已經散了,整個賢王府中是沒有外人的。而在王府裡伺候的丫鬟、侍衛應該都是守規矩的人,即便蘇澤言脾氣好,也不會在深更半夜發出什麼大的聲響,這樣的行爲可是大不敬的。
而這時,柳暮雪也聽到屏風外的雪絨絨對蘇澤言說:“主人,外面又開始了嗎?”
“嗯。”
蘇澤言就留下一個短短的鼻音,柳暮雪也暫時不想其他的事,狐疑的走了出去。
無需交流,蘇澤言以眼神示意,神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深邃,緩緩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
襲來的陰風不容忽視的將站在門口的三人籠罩,原本喜慶的氣氛很快就被周遭縈繞的陰冷破壞。實際上來到這裡時柳暮雪也沒機會打量周圍的一切,這時待她看清,方覺王府偌大、氣勢磅礴。
可這樣華麗的院子又如何?蘇澤言的身份擺在那裡,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唯一令她警覺的是,這樣氣派的王府中即便懸掛着紅綢燈籠,卻被一股濃濃的死氣籠罩,彷彿這裡根本不是活人居住的地方似的,已經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奇怪啊,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柳暮雪一步邁了出去,看見迴廊處有一道人影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