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清明節,老古話說,清明時節雨紛紛,那天也不例外,一大早的就被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聲給吵醒了。下雨天對於知青來說是個可以放鬆的日子,野外上工去不了,生產隊裡通常會在這樣的天氣裡組織大家上課,講一講最新的政策,說一說典型的事蹟,知識青年嘛,不學習那還咋叫知青呢?
這一期,生產隊裡準備着重表揚一下查文斌他們幾個,連夜勞動的事蹟已經在支隊文書手裡完稿,擇日就打算送去外面成報。苗蘭一早收到消息就起來煮了一鍋玉米糊,這是胖子的最愛,玉米糊貼在鍋上會留下一層鍋巴,每次吃完了,他就惦記那點東西,甚至不惜跟袁小白兩人對吵。
他們三個男的是在一個炕上的,胖子睡覺佔地方所以就睡在靠牆的位置,中間是老查,外面纔是小憶。老查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的用手摸了兩把,他叫醒胖子的辦法通常是揪腿毛,一揪一個準,今天撈了幾下感覺邊上沒人,這才睜開眼睛一打量,果然被窩裡頭是空空如也。
“胖子什麼時候起來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去摸,被窩裡頭是涼的,這說明那小子起來估計有陣子了。查文斌沒當個事兒,叫醒小憶準備就去外面院子裡頭洗漱。趕巧院子裡碰上了苗蘭,就順口問了一句:“蘭子,有沒有看見胖子?那小子也不知道抽什麼瘋,今天居然沒睡懶覺。”
“他啊?”苗蘭笑道:“估計是知道今天要表揚你們,激動地睡不着吧,不是在村口跟人吹牛就應該是在薅那生產隊裡的幾隻雞蛋,書記可說了,這下雞蛋的任務要再完不成他可就要扣你們的工分了。”
家庭養殖也是知青工作的一部分,豬啊羊啊牛啊的都是集體的資產,要統一宰割統一分配,這自然每個人也都會分到領養的責任。養雞對於他們而言是比較輕鬆的,查文斌他們那會兒一共養了二十幾只雞,可別以爲這雞就姓查了,得姓“社”。掉一隻雞那就是出了大麻煩,不光挨批評還要扣工分,而雞蛋則也屬於集體所有,但是你不能保證每隻雞每天都下蛋吧?所以胖子有時候就會趕在收蛋的會計來之前先去點點,要是量多就藏它個一隻兩隻的打打牙祭,這也是爲數不多能夠獲得高級蛋白質的途徑之一。
苗老爹他們自然是知道這幾個小年輕們乾的什麼勾當,其實那蛋大部分都是讓給袁小白了,三個大男人還算是有些君子之度,而小白呢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就給他們幹一些縫縫補補漿洗之類的活兒。革命年代的友情就是那麼的純真,所以關於雞蛋的事情,苗家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麼一說,誰也沒放在心上,這就進屋去吃早飯了。糧食並不是無限制供給,按人頭分配,玉米糊得加一些野菜,煮的稀薄的才能每人勻個一大碗。長身體的年紀,大家又都在勞作,格外能吃,所以查文斌他們糧食就不夠,只能問人借,等到新糧下來了再還,所以吃飯是一件格外珍貴的事情。
一直等到他們吃完了胖子也沒回來,這時候村部的喇叭響了,通知大家都去村部集合學習。每人要帶一個小本子,一支筆,就跟現在那啥國的啥胖子巡查似得,下面得人得記住會議精神,這在當年可是很嚴肅的,要是敢開小差弄不好就得關禁閉。
小白說胖子該不是一早就去村部了吧,還特意把那點鍋巴帶着給他當早飯。等到了會場,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間掛着領袖的照片,兩邊都是紅旗,主席臺上已經放好了三天前的報紙,沒辦法,野人屯偏僻,《人民日報》一星期纔給送一次。
書記清了清嗓子這就要開始點名了,查文斌拉長着脖子在人羣中試圖尋找胖子的蹤影,可一直等到名字唸到的時候胖子也沒出現。
“查文斌!”“查文斌!”
小白捅了捅他的胳膊道:“叫你呢!”
“到!”
支書推了推老花鏡,有些不滿意,接着唸到:“石敢當!”臺下鬧哄哄的,並沒有人作答,支書耐着性子又再喊了一遍,今天還指望給他們幾個樹典型的,要不然早就已經發飆了。
“石敢當!石敢當人呢!”當胖子的名字被唸到第三遍的時候,臺下依舊沒有人回答,支書終於是坐不住了,拿起本子狠狠砸到主席臺上起身喝道:“這個石敢當同志,年紀輕輕,無組織無紀律,開會遲到,上工懶散,文書同志你把他今天的表現記下來,扣他兩天的工分叫他長長記性。這種典型的慵懶作風要不得,我們是一個集體,絕不能因爲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報告!”查文斌一聽要扣分,馬上起身舉手道:“石頭他身體不太好,剛纔出來的時候去茅房拉肚子了,拉了一整夜,應該是昨晚幹活着了涼,我這就去找他。”
支書揮了揮手道:“去吧,這個石敢當啊,最近的表現還是不錯的,這說明他的覺悟還是很高的嘛!你們看看,連夜人家都在上工,你們要向他多學習這種精神,查文斌啊,他到這裡來是接受教育的,他的家庭成分很是成問題的,你們要多幫助他學習學習,快點去吧。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則,我破例多等個十分鐘。”
查文斌道了謝馬上一溜煙的跟着小憶出了會場,野人屯本來就是個山溝溝,地方大不到哪裡去,胖子平時逛的也就那幾個點。馬不停蹄的都蒐羅一圈後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可這時間馬上就又要到了,要是他們再不回去,那工分一準再扣了就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這個時候其實大家都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什麼,除了抱怨胖子的不靠譜外只能是在心裡罵娘了。回到會場後,情況馬上給彙報了一下,查文斌說胖子可能是受不了去山上找草藥了。因爲開會是早上通知的,所以還算是勉強有個藉口可以應付,支書強壓着心中的怒火給他們唸了一遍報紙上的最新動態後就宣佈解散了,原本準備的表揚就因爲胖子的突然消失而終結了。
像他們這樣的黑五類其實是非常需要這樣的正面機會的,要獲得一次表揚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就因爲他也一同連累了其他人。回到屋裡的查文斌和小憶甚至還在生他的氣,這個石敢當辦事太他媽不靠譜!
小憶呢,靠在炕上抱怨了一句:“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日子,煮熟的鴨子都到嘴了又給飛了,文斌你是不是沒看老黃曆?”
“老黃曆?拉倒吧,那是封建迷信,誰敢看?”查文斌指了指炕頭那本紅寶書道:“我到這兒來這麼久了就沒想過那事兒,哎,你不說還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天好像是清明節,可惜現在也不讓亂說話,不然我真想在門口給我師傅燒幾張紙。”
在那個動盪十年裡,清明這個傳統的節日也就跟着消失了十年,但凡任何和祭司有關的活動都會被紅衛兵們視作是對封建迷信的敬禮,這是一種開社會主義倒車的不可被原諒的行徑,輕則批鬥,重則……
剛躺下不久,苗蘭就火急火燎的衝進了屋子,她的頭髮還是溼漉漉的,喘着大氣叫道:“查文斌啊,不好了,出大事了!”
查文斌抱着腦袋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道:“出啥事了?”
“石頭……”苗蘭一下子急了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哎呀,那小子壞了大事了!我爹我爹……我爹藏在箱子地下的香燭紙錢不見了!”
苗老爹藏着香燭紙錢這件事只有他們幾個知道,這在當年可是相當冒風險的,幾乎就是把他的政治生涯賭上了。查文斌也不明白,苗老爹藏着那玩意有什麼用,聽苗蘭說,他爹在每年他孃的祭辰時都會偷偷地去墳上燒。這點東西在當時可不怎麼好搞,得是苗老爹用了不少山貨纔到外面去偷偷換來的,平時一直用紅紙包着藏在箱子底下。有一回胖子實在沒褲衩了,想去苗老爹那裡翻一條,恰好就讓他給翻出來了,不過這事兒他們幾個知道卻都爛在心裡。
“不見了!”查文斌的腦袋頓時就“嗡”得一下大了,這事情可大可小,要是傳出去,苗老爹頭頂上一頂帽子肯定是少不了了。可誰會去弄那個東西呢?他問道:“是石頭乾的?”
苗蘭搖搖頭又點點頭,磕磕巴巴地說道:“也不確定,可只有你們幾個人知道,恰好他又不在了……”
“糟了!”查文斌說道:“是不是今天清明節,他想他爹媽了。這小子什麼混球的事情都幹得出來,我上回就聽他說起過這事,說是爹媽死了連張紙都沒燒過,很是不孝……媽的,趕緊出去找,要是一會兒得讓人看見了,他自己完蛋了不說還得連累苗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