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半月之後,蕭煜見語琪時仍擺着一張臭臉,其不加掩飾的程度讓全魔宮上下都明白了少宮主和林小姐不對盤的事實。
不……應該說是前者單方面地對後者看不順眼。
至於林語琪林小姐……她對誰都笑得風輕雲淡,爾雅溫文,哪怕是少宮主一直冷臉相對,她對這位名義上兄長的態度依舊是一視同仁的溫和有禮。
若換了常人,對着一個擺明兒了跟自己不對付的人,就算面上過得去,私下卻仍是要繞道走的。這林小姐卻與別人不同,她偏偏不繞道,她就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橫在你眼前,管你是不是看得堵心,她自站得挺拔,笑得那叫一個冰消雪融、梅開三度,時不時還要喚你一聲兄長,語氣十分之十的熟稔,腔調十分之二十的親暱,好似你們真是什麼情比金堅、一母同胞的真兄妹,打孃胎裡就好得跟一人兒似得。
這態度落在蕭煜眼裡那就是呲出獠牙的挑釁邪笑,但落在了魔宮其他人眼中……
“這纔是武林世家的風度。”負責修羅場灑掃的劉麻子坐在小竹凳上監督徒弟挑水,一邊抖着腿一邊閒磕牙,“如今武林,什麼阿貓阿狗都是公子小姐,要我說,能有林小姐的性子,那才稱得上一句小姐。”
小徒弟汗流浹背地挑起第四桶水,隨意接下他師傅的話茬,“那我們少宮主呢?我見過少宮主的模樣,長得挺好看,武功也高。”他停了片刻,點點頭,“肯定比林小姐高。”
“不是這麼看得。”劉麻子嘬了嘬牙,凳子一晃一晃的,頗爲悠哉,“我們少宮主吶,是日後要做宮主的人,自是需要殺伐之氣御下。但公子這兩字兒啊,怎麼念都是溫的,再顛來倒去,拼湊出的也是個笑模樣,跟我們那活閻王兒似得的少宮主那是八竿子都挨不上一點兒衣角邊兒。但是公子嘛,應該跟林小姐差不離。”
“哪樣?”
“噯,你小子沒見過?林小姐笑起來啊,真真是大族小姐的風華,那薄薄的嘴脣就那麼一彎、一勾,細長眼尾再輕描淡寫地往下一壓,轉瞬吶,剔透的麪皮就劃出一抹光來,憑空就生出密密匝匝的暖意來,你從哪個方向瞅她,都跟逆着日頭似得,籠着一圈——”
“佛光?”
“狗屁!林小姐又不是聖僧,放的哪門子佛光!”劉麻子笑罵一句,坤直了腿兒伸了個懶腰,等手放下來,揣回老棉襖裡,卻又是眯縫着眼兒搖了搖頭,“其實說到底,咱魔宮的人都是刀劍血雨下長大的,哪個不是一身戾氣。區別只在少宮主不願藏,而林小姐收斂得好罷了,你以爲她真會是個善茬?能在咱宮主面前混得開,怎麼着都不可能是個軟麪糰兒,真惹惱了她,給你笑着來一下,直能讓你活生生疼死!”
“那算了,我還是別見了。”小徒弟嘖嘖出聲,晃悠悠地挑着一擔水往大殿裡去,“這笑得勾人的閻王,還不如那不笑的呢,沒得讓人心裡發憷——”少少少宮主!!!
那輪椅一角緩緩自轉角現出,繡着繁複暗紋的黑袍幾近曳地,鏤空刺繡層層疊疊攢成的寬大袖擺柔滑地覆過金絲楠木的扶手,只露出一點兒蒼白的指尖。
小徒弟以平生最大的應變能力壓下了驚愕,飛速矮身跪迎,桶中冷水在劇烈擺動下潑灑出了大半,全數潑在襟口,透骨的冰涼。但他連擦拭都不敢,只盼望着這位活閻王沒有聽到自己和師傅剛纔那頓沒上沒下的編排。
輪圈無聲地碾壓過地面,毫不停留地駛過他之後卻又微微一頓。
劉麻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徒弟更是抖得像個篩糠。
劉麻子悄悄掀起眼簾瞅了一眼,看見少宮主蹙着眉開了口,那冷鬱的聲線遙遙傳過來,含着顯而易見的不悅。
“還沒清掃乾淨?”
輕風繞過,袖擺微鼓,只見蕭煜的每一根手指的指根處都戴着一枚雕工精美的玄鐵戒指,其上纏着細細密密的幾乎看不見的冰蠶絲。
殺人奪物,皆於無形。
“回、回少宮主的話,還未。”劉麻子嚇得趕緊垂首,結巴道,“不過快、快了。”
蕭煜眉頭蹙得更深,緊抿的薄脣透出幾分不耐,然而他還未出口訓斥,一把溫軟懶散的嗓音就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既如此,還不快去,小心兄長一個不耐,踹斷你們心脈。”
那語調柔和又溫文,好似真是善意的勸誡,卻讓劉麻子和他徒弟同時抖了一抖。
——少宮主自幼不-良於行,哪裡又有“踹”的說法?
在蕭煜身後現身的語琪彷彿纔想到這一茬,低低啊一聲,修長手指搭上輪椅的搭腦,直直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面孔,用毫無歉疚之意的語氣柔聲笑道,“抱歉抱歉,一時口誤,忘了兄長雙腿不便之事。”
劉麻子師徒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敢再杵着?直跟鬼攆似得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殿內,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少宮主遷怒下的冤魂。
語琪抵脣輕笑,卻不防身前蕭煜冷冰冰地開了口,聲含冰渣,“拿我雙腿取樂,很有意思?”
兩人已經你面冷若霜,我笑裡藏刀地過了半月,這樣的口角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是以就算是奉行動手不動口的蕭煜,都只是動了動薄脣,不冷不熱地反擊兩句而已。
語琪則更是笑而不答,只將搭在輪椅搭腦上的手無聲地往前探去,隨意地揉捏了一把蕭煜的後頸,又滑到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地表達了‘別這麼小肚雞腸,開個玩笑罷了’的意思,悠悠然地往被人稱作‘修羅場’的殿中去,“還請兄長稍等片刻,待他們清掃完畢了,妹妹再來迎兄長進去。”
修羅場這種設定是魔宮副本的老梗了:魔宮每年將數百孩童投入這座殿中,讓他們互相殘殺,最後只允許幾人活着出來——這樣方法培養出來的,都是頂尖殺手。
在蕭煜閉關期間,這修羅場由她代爲掌管,如今他出關了,蕭莫愁便命兩人一同料理。
經過昨日的一場廝殺,地上不知淌了多少人的鮮血,劉麻子師徒兩個和其他幾個下僕將一桶桶撒了鹽的水挑進來,用刷子一遍遍地衝洗,動作麻利,配合默契,顯然是做慣了的。
語琪一踏入殿門,撲面而來的就是濃重的血腥之氣,幾乎令人作嘔。但幾日來她倒也已習慣,並未露出什麼不適之色,只抱着肩臂,含着笑往殿柱上一靠。
她不言語,也不催促,薄薄的脣似有若無地勾着,柔和又懶散,但整個大殿的下僕都覺得心頭一重,強烈的壓迫感讓他們本能地加緊趕了起來,沒一會兒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語琪直起身,輕輕撫掌,“行了,讓他們把人都帶進來吧。”
吩咐完之後,她彈了彈衣襟袖擺,出去尋蕭煜。
繞過迴廊,就看見那人靠在輪椅中,偏着頭看檐外的天空,神色格外專注。
語琪在他面前停下,也折了脖子探頭去看,除了看到天有些陰外,沒見什麼稀奇事物,挑了挑眉,剛欲開口詢問,餘光就瞥見他已收回了視線,低頭將輪椅轉了個方向,繞開了她,徑直往殿內去。
她笑着輕罵一聲,也不追着趕上去,就這麼慢悠悠地綴在他後面,同他一前一後地到了殿前。
出乎意料,蕭煜並沒有進去,而是停在了外面,倒似在等人一般。
聽到她的腳步聲漸近,他將撐在扶手上的手緩緩收回,半闔的黑眸也睜了開來,也不去看她,只沒什麼語氣地淡淡開口,“推我進去。”
聲音有些低,但還算悅耳,且這是他難得一次主動開口要她幫忙,語琪心情略揚,於是不去跟他計較這命令一般的態度,順手握上輪椅後的把手。
推着他往前行了幾步遠,她就停了下來。
這座修羅殿的門檻不算低,難怪他會提出這個略顯罕見的要求。
蕭煜等了片刻,身後人卻沒什麼動靜,他不由得轉了脖頸回頭,“你做什麼,這麼慢。”
他語氣不善,像是斥責屬下,語琪哼笑一聲,將他推離,自己則抱起雙臂靠上一邊門框,帶着笑意朝那門檻努了努嘴,“那兄長快一個給我看看。”
她態度挑釁,說話時卻依舊輕言細語,語調溫吞,是個教養良好的模樣,也難怪魔宮上下都以爲是她一直在好脾氣地包容着蕭煜。
蕭煜指着自己雙腿,冷冷看她,“我怎麼快?”
語琪擺出一個‘怪我咯’的神情,移開視線,心情甚好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調。
蕭煜盯牢她看了一會兒,冷哼一聲後擰過頭,發脾氣似得猛一甩袖——
“轟——”
那兩個磚頭厚度木質門檻受他內力震盪,竟瞬間化爲湮粉般的碎屑,金絲楠木製成的輪椅下一刻就碾了上去,壓着這滿地木屑進了大殿。
“……”語琪看着這朵高嶺之花的背影,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只能苦笑着跟進去。
修羅場逢單日便是兩人一組互相搏殺,逢雙日則是由負責人親自教導。
今日恰逢雙日。
其實所謂‘教導’,不過就是負責人單方面的血腥凌虐——魔宮奉行的是一直是‘在殺人與防止被殺中學習’的暴力教育理念。
還活着的孩子們已在大殿中央垂首站立,蕭煜划着輪椅上前,一句話也不解釋,就開始了覆蓋面極廣的無差別攻擊。
寒玉決果真是魔宮數一數二的上等功法,這些少年經過了小半年的非人訓練,功力已然不弱,此時雖一哄而上攻他一人,卻仍是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勉強保命。
語琪看得技癢,也上前加入了這場混戰。
只是——
她卻不是去履行‘教導’職責,而是助這些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孩子一臂之力,同他們一起圍攻蕭煜一人。
她這一搗亂,蕭煜原本的從容不迫就瞬時減了七八分,頗有些掣肘,但仍佔據着上風。
刀光劍影之中,語琪含笑對上了蕭煜的視線,一點兒愧疚的意思都沒有,眼底反倒有幾絲惡作劇似得得意。
蕭煜定定看她片刻,漠然地轉開了眼去,只是下手明顯愈加狠辣,一時之間四周哀嚎遍野,血肉飛濺,逼得幾個少年連連退後,一時之間他身邊就只剩她一個。
語琪一愣,繼而輕笑着迎了上去。
蕭煜所使寒玉決,與她所使重火訣,本是相生相剋的兩種功法,生於同源,卻趨於兩個相反的極端,可融爲一體,卻也互爲剋星:這兩種功法倘若用來共同對敵,便是事半功倍,令人難以招架;倘若互相攻擊,則極容易兩敗俱傷。
是以語琪與他過上幾招便果斷地抽身退出,等蕭煜在少年們的圍攻下露出破綻之時又躍入戰圈,攻他軟肋,這樣來來回回數次,已經與少年們培養了默契,開始輪流上前刷起BOSS來。
這樣下來,她一直保持着在最好狀態,蕭煜的精力卻透支得很快,面色漸漸泛白,額角也迅速地覆上了一層薄汗,顯得很有幾分狼狽,然而隨着他眉頭越蹙越深,那雙眸子卻愈發得漆黑髮亮,映襯着慘白的面容和薄脣,顯得如妖似鬼。
語琪見似乎玩得有些過火了,這才轉了軟劍方向,對準了剛纔合作默契的少年們,同蕭煜一起將這些殺紅了眼的傢伙輕鬆壓制了下去。
等到這場混亂的‘教導’結束,還能站立的孩子們重又被關入了禁室,下僕們將傷亡的人搬出去,又提着一桶桶水進來刷洗地面。
語琪去偏殿換下了染血的衣裳,走出來時正瞧見蕭煜擦拭完滿是血污的手指,滿臉疲憊地向身後的椅背靠去。他半闔着眸子支着頭,空着的手則在兩個膝蓋間來回按揉,眉頭深蹙,似是不適。
語琪剛想邁步,殿外就驀地響起一聲炸雷,她停了腳步,側頭看去。
殿外的天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奇異地靜默片刻後,鋪天蓋地的大雨忽的氣勢驚人地落下來,攪動起的冰冷水汽和着一陣陣涼風捲入殿內,吹得人不由自主地皺起眉。
蕭煜睜開眼,看着殿外突落的大雨,面無表情地加大了按揉膝蓋的手勁,幾乎由揉變作了掐,狠狠地揉捏了兩下後,他驀地瞥見偏殿口立着一道頎長的身影,手中的動作連同面上的神色一齊凝結了。
語琪揮揮手示意劉麻子去關上殿門,又轉身朝蕭煜走去。
砰的一聲響,沉重的殿門將風雨一同關在了外面,她也停在了他面前,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了他雙膝上,直剌剌地問,“風溼?”
蕭煜別開眼,並不搭理她,原本按在膝上的手落回扶手,又恢復了冷漠孤傲的高嶺之花模樣。
語琪嘆一口氣,“兄長這麼年輕就得了風溼,以後可有得苦了。”
蕭煜似是無法忍受她的無知,冷冷地一眼撇過來,“你才風溼。”
“是,我風溼,一到陰雨天我膝蓋就疼得很。”她寒摻他兩句,一撈衣襬,頗瀟灑地在他輪椅前盤坐下來,還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長嘆一口氣,“這老寒腿,實在是不中用。”
蕭煜嘴角抽了抽,忍無可忍,擰轉頭不去看她。
片刻寂靜,她重新開口,“不是風溼,那是什麼?”
膝蓋鑽心得疼,夾雜着滲入骨髓裡的密密麻麻的酸,他覺得疲憊,不耐再與她夾纏不休,只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寒毒。”
語琪輕輕啊一聲,“陰雨天都會發作?”
蕭煜冷淡地嗯一聲。
她又輕輕啊一聲,心裡爲之前對他的刁難而浮出幾分愧疚,“那你進殿之前在看天,是早預料到會下雨?”
病痛纏身的人脾氣都不會好到哪裡去,蕭煜答了兩句,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是又如何,與你何干?”
“無干,無干。”跟身體不適的人不能太計較,語琪好脾氣地舉白旗投降,“我就是隨便問問。”頓了頓,她擡眼,直直望向他,“我修的是重火訣。”
蕭煜厭煩地皺了皺眉,“我知道。”
“知道就好。”
“……”
語琪笑彎了一雙眼,就着這個盤腿而坐的姿勢傾身向前,將手覆上他雙膝。即使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還是能感覺到掌心下他的膝蓋像是冷雨淋過的石頭一樣堅硬冰涼,似乎其中有股冷氣在蠢蠢欲動,卻又被什麼壓制着,只拼命地想往上竄,攪得膝蓋處的軟筋都一跳一跳的。
她專心感覺手下的異樣,他卻被她掌心的暖意燙的顫慄了一下,忍不住呵斥,“你幹什麼!”
語琪回過神,在他膝蓋上打着圈兒按揉起來,她一邊力道適中地揉捏着,一邊推送了點兒內力進去,輕輕笑一笑,“對付這種寒毒,兄長那寒玉決可遠遠比不上我這重火訣。”
溫熱的內力疏散了鬱結的寒氣,膝頭僵硬打結的筋脈被她一點點理順,蕭煜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眉頭卻蹙得越發緊,盯着她的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飾的懷疑。
語琪專注於手頭工作,頭也不擡地笑笑,“兄長爲何這樣看我?”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是,我計劃着先奸後盜。”她調侃兩句,又仰起臉去觀察他神情,“好些了沒?”
蕭煜目含探究地同她對視片刻,卻不大自然地率先移開了視線——她眼中沒有算計,一望見底。
語琪見蕭煜別開眼不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是手下又多送了幾分內力進去,掌心有節奏一圈圈地打着轉,帶着熱力一點點沁進冰涼的皮膚,引導着他膝頭凝結的血脈重新流動起來。
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原因,他下意識的盡力避免與她對視,頗有些尷尬地垂着長睫。
但是這種淡淡的尷尬並沒有持續很久。
重火訣名不虛傳,不過一點點內力,就壓制住了蠢蠢欲動的寒毒,暖意如一把燎原之火,從下往上迅速燒去,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像是置身於溫泉之中,舒緩了大部分的苦痛。
蕭煜一開始還能保持清醒,但隨着疼痛的緩解與疲憊的上涌,只覺得眼皮子重的厲害,每根骨頭裡都透着倦意,她的手掌按在膝上,又該死得舒服得緊,終是沒能堅持住,就這樣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