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很不悅。
今兒他進修羅殿的時,那些個下僕們破天荒地還沒有將地面洗刷乾淨,滿地的血腥味兒幾近沖天,很是叫人厭惡反感。
蕭煜當時轉着輪椅,準備退出去,餘光瞥見一個下僕正在拿水桶衝着地面,他看了一眼,沒太在意,在略有些溼滑的地面上小心地轉了個方向,剛要往外劃去,就瞧見那個不長眼的下僕拎着水桶,掄圓了胳膊就是一晃。
好死不死地正對準的是他的方向。
嘩啦啦,一桶冷水兜頭而下,他毫無懸念地被淋了個溼透。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可就在所有人都不敢吭氣兒的時候,大殿深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笑。
女人的,輕促的笑。
她走過來,靴子踏在地面上,腳步十分輕快,就連語調也是,“先別忙活了,都下去。”
下僕怕被連累,聞言都作鳥獸狀散了,語琪歪着腦袋,瞧了蕭煜這幅落湯雞的模樣片刻,笑了。
“我說這次不是我,你信麼?”
蕭煜像是沒聽見,面無表情地點了劉麻子留下來,淡淡吩咐他,“你去替我拿一套替換衣物來。”
劉麻子的徒弟趁機提議道,“師傅去拿衣服得有陣子,冷水黏在身上怕您不舒服,正好有現成的燒好的水,您不如在後殿泡個澡唄,也去去寒氣。”
蕭煜也怕溼衣服穿久了引得寒毒發作,板着臉同意了。
小徒弟麻利兒地退下去準備,離開之前還朝語琪眨了眨眼。語琪回他一個大拇指,示意他一切按計劃來。
一通忙亂之後,蕭煜在那小徒弟的伺候下進了注滿熱水的木桶。
水波盪漾了一下,打溼了肩頭。蕭煜緩緩靠上身後的桶壁,舒適地嗟嘆一聲。睜開眼,透過白濛濛的熱氣,他瞧見那少年轉過身子去推他停在一旁的輪椅。
蕭煜皺了皺眉頭,“你做什麼?”
少年身形一頓,但很快就回頭朝他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您這座面椅背上都是軟墊,被水一澆,也溼透啦,我給您推出去在爐子旁烤一烤,幹了再給您推回來。”
蕭煜皺了皺眉,這下僕說得合情合理,他卻不知爲何覺得有些許不對,猶疑片刻,搖了搖頭,“不必,就放那兒。”頓了頓,輕輕揮了揮手,“下去吧,等會兒叫你再進來。”
可那少年像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停也不停地就推着輪椅一溜煙兒地跑了,還回過頭衝他笑,“您別跟我客氣!”
蕭煜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覺得這一連串的事都有些異樣,包括那遲遲沒回來的劉麻子。叫他去取一件衣服罷了,卻去了這麼久,怎麼想都令人生疑。
他覺得不對,沒了洗下去的心思,揚聲喚人進來。
等了一會兒,背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應是外面的下僕進來了,蕭煜皺着眉頭伸出手臂,“過來,扶我起來。”
並沒有像其他下僕一樣快步地上前來,這人的腳步不緊不慢的,悠閒到了懶散的地步。蕭煜等得不耐,剛想發作,一雙溫熱白皙的手就從後面伸了過來,扶上他手臂。
奇怪的是,這人卻並不用力扶他起來,反倒膽大包天地給他整個兒塞回了水裡面,還順手往他鎖骨上澆了一鞠水。
蕭煜高高一挑眉,剛想發怒,就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原本要轉過去的脖頸登時僵住。
那人見他這幅模樣,卻是輕輕笑了起來,低柔溫潤的嗓音宛如琴瑟輕鳴,悅耳好聽得緊,“兄長既然已經猜到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地不看我。”
蕭煜面無表情地盯着水面,跟自己作對似得,就是一言不發,也不看她,側臉的線條冷若冰霜。
語琪雙臂枕在他身後的桶臂上,下巴擱在手背上,從上往下瞧他,如一個再溫和親切不過的姐姐一般聲音低柔地勸着,“別躲了,你還能躲到哪裡去?”
他不說話,她就在他背後慢條斯理地給他分析,溫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撲在他後脖子上,帶着婉轉的魅惑,“下僕都被我遣走了,外面有我的人守着,劉麻子就算拿回了衣服,也進不了這個房間。”頓了頓,她愉悅地眯起眼睛笑,“你若是一直不肯原諒我,我就一直不會放你離開。如此,你還要自欺欺人地躲我到什麼時候?”
蕭煜忍無可忍,猛地轉過頭瞪她,積攢多時的怒火於此刻全數爆發了出來,“你以爲把我困在這裡,我就會原諒你?”
語琪同他對視,脣角一翹,眼睛裡全是欣慰的笑意,“你終於肯同我說話了。”
蕭煜只覺得滿腔怒火都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力得很,他不再說話,垂下頭去,周身泛起一股冷意。熱騰騰的白霧將他清雋陰柔的面容圍繞起來,越發顯得不可接近、拒人千里。
語琪纔不管這些,她沿着木桶繞到他面前去,小小地噯一聲,揮開白霧,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怎麼又不理我了?”
蕭煜忍無可忍,冷冰冰地看着她,目光像是利箭。
她卻仍舊脣角帶着笑,尖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鎖骨上劃拉,“你一直不理我,我們就一直在這裡呆着。我有的是耐心,你不說話,我就等你說話。”
蕭煜終於忍耐不住,一把拍開了那隻手,不耐煩地開了口,“你到底想要什麼?”
語琪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溫聲道,“想要你不要再對我百般戒備,以後不再躲着我,不再不搭理我,不再推拒我的好意和接近,然後信任我、依賴我,把我當真正的同伴和家人看待。”她說完,朝他伸出手,笑顏如花,“怎麼樣,哥?”
蕭煜冷笑,“不可能。”
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轉了方向,探去拍了拍他的臉頰後收回來,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很溫和地篤定道,“世上沒有不可能之事,我會讓它成爲現實的。”
“不可能,”他撕開一切溫情脈脈的面紗,直白道,“我不會步蕭莫愁的後塵,任你利用。”
語琪笑容不變,低低哦一聲,眼波婉轉地斜睨他一眼,順着他的思路和想法道,“如果我下定主意要利用你,你以爲你逃得掉?”
蕭煜沒有吭聲,但是看她的目光裡有着不以爲然。
她爾雅溫文地笑了笑,用極寬容的語氣柔聲道,“你信不信,哪怕你此刻再如何抗拒,到了最後,你都會接納我的。”她湊近他,語氣輕柔地彷彿在訴說一個註定的宿命,“那時,你身邊最信賴的人會是我,就如今日的宮主對我深爲信賴一般。”
她將何爲反派詮釋到了極致,那篤定至極的態度叫人不安,但他仍是冷冷道,“你做夢。”
語琪演反派演上了癮,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輕摩挲,“不是做夢,在感情這事上,你不是我的對手。”
蕭煜以冷笑迴應。
他並沒有扯開她的手,卻傾身向前,語琪沒有躲,只笑着看他靠近自己,等他來上一個深吻,或是別的什麼。
這很正常,一個男人被質疑在感情上的掌控力不如一個女人,必然會作出這種舉動。
蕭煜靠過來,因爲他的動作,桶裡的水搖晃起來,有些濺到了她身上,可她不以爲意,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空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張力將兩人緊緊捆綁在一起,語琪放鬆了肩膀,仰起臉看他。蕭煜也垂眸看她,長睫柔軟而漆黑。
在稀疏的水聲之中,他朝她伸出手,她沒有拒絕,那有力的手掌緊緊地扣在她的後腦上,一根根冷白的手指緩緩沒入黑髮之中,糾纏不休。
可他緊抿之下的脣線仍然不柔軟,冷冰冰的,透着涼薄。
水面已經不再冒熱氣,他用力將她扣向自己,她沒有抗拒,柔順地靠過去,雙手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脖頸。
水涼了,他露出水面的皮膚也沁着涼意,她用重火訣逼熱掌心,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
暖意向外一圈圈地擴散開去,已有些涼的水重新開始一點點變熱。語琪微微側着頭,繾綣而溫柔地輕輕觸他的脣。
蕭煜沒有躲開,卻勾起了薄脣。語琪也無聲地笑了笑,閉上眼去吻他,可下一瞬息,他就像二月的天似得變了臉,那沒入她黑髮中的手指猛地一下攥緊,而後毫不憐惜地往後一扯。
她痛的皺眉,不得不順着他的力道後仰。
繞在他脖頸上的雙手下意識地鬆開,她睜開眼去看他。
隨着她的手離開,身周的水彷彿一瞬間變得冰冷無比,蕭煜輕輕地打了個寒顫,脣角卻緩緩地劃出個涼薄冰冷的笑,“我不是你的對手,你這麼以爲?”
出乎意料,她被耍了一道,卻絲毫沒有惱羞成怒,神情依舊是溫和的。她甚至朝他笑了一下,反倒叫他生出些許茫然來。
趁着他愣怔的瞬息,語琪往後退了些許,用柔和的力道將他的手按回腦後。
緩解了頭皮的抽疼後,她眯起眼睛,語氣輕柔地嘆息,“贏我一次是沒有意義的,哥。你連自己母親的愛都爭取不到,而我,連別人母親的愛都能搶到手。在感情上,你真的不是我的對手。”
她歪着頭衝他笑,將傷人的話殘忍地捅進對方的心窩,又溫柔地將他的手一點一點地從頭髮裡解出來,“你不躲,我會靠近,你躲,我也照樣會靠近。無論如何,你最終都會接納我。既然註定要被利用,又何必費力氣躲開。我的所有討好和賄賂,不要拒絕,只管坦然地收下就是,這纔是最正確的做法。”
蕭煜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輕輕貼上自己溫暖的臉頰,“還有,生氣時只想拽我頭髮,這是兄妹纔有的相處方式。哥,你其實已經輸了。”
蕭煜眸光一沉,下意識地就抽回了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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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琪卻笑了,艱難地說,“要證明,你對我,其實下得了手麼?”
蕭煜沒有理會她,他一點一點地加大了手上的勁道,看着她的臉孔越憋越紅,卻也只是無動於衷地抿着脣,不露一絲情緒。
她已經開始咳嗽,卻仍然篤定,看着他的眼睛仍含着笑意。
他覺得挫敗,她卻突然握上了他冰冷的雙手,溫熱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玄鐵戒指上,滿含深意地輕輕摩挲了兩下。
她只是笑,一言不發,但他卻驀地一震,反射性地鬆開了手。
——他若真要殺她,用冰蠶絲足以。這樣近的距離,她根本躲不掉。
這樣大費周章地去掐她的脖子,不過是證明了自己的失敗而已。
語琪咳嗽了幾聲,緩了過來。她笑一笑,握住蕭煜搭在木桶上的手,緩緩地輸入內力,“等你摘掉少宮主的頭銜,坐上宮主的位置,誰的接近都只是爲了利用這一個目的而已。與其被那種人利用,還不如接納我。至少,我不會利用完你之後再背叛你。”
蕭煜沒有推開她的手,也沒有拒絕她的內力,只是目光晦暗不明,複雜得叫人看不清想法。
語琪緊了緊他的手,語調漸低,“魔宮處處都是利用,無人例外。倘若你繼續推開我,唯一原因只能是,你嫉妒我,因我搶走了你的母親。”
他呵得一聲冷笑,滿是嘲意。
語琪還要再勸,他卻開了口,冷冷地道,“扶我起來。”
她一愣,笑着搖了搖頭,“我說過,你不答應,我就不會放你——”
話還未完,已經被他涼涼地打斷,“不是說要討好我麼?”
語琪眨了眨眼,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言語,只安靜地看着他。
蕭煜朝她伸出手,脣角帶着冷冷的笑,叫人看不分明,“水涼了,扶我出去,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