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沒有衣物可換,語琪沐浴之後,索性將髒衣服搓洗乾淨又穿上了身。
蕭煜躺在牀上,看着她從外面兒推門進來。
她身上的雪色長衫還未乾,月白色的單薄裡衣自襟口露出一道邊兒,墨色長髮還微帶着溼意地披在腰間,衣帶鬆鬆地繫着,長衫也要敞不敞的。她卻不知道去攏一攏,反倒漫不經心地側着頭,擡手一下下地順着溼發,怎麼看都是一副叫人沒法不浮想聯翩的風流妖孽情狀。
他忍不住別開臉去,“你不會換套衣服?”
“說得輕巧,我沒回客棧取包裹,哪裡來的更換衣物。”
“隨便到哪兒,買一套回來。”
“太麻煩,下回再說。”她在桌旁坐下,運起重火訣來,很快,身上溼衣裳連着溼頭髮騰騰地開始冒白煙兒,沒一會兒就恢復了乾燥,她將系在手腕上的髮帶取下來叼在口中,兩手往後一捋就將一頭青絲攥在了手心,再拿下發帶隨意一綁,便算收拾妥當,端起一個木盆來到牀邊。
蕭煜轉過頭來看她,語琪覺察到他的目光,把木盆放在一旁的矮腳凳上,眉梢微挑了一下,“你滿身是汗,就算不沐浴,至少也得擦個身。”頓了頓,又用尖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介意,這院子裡就這一間房尚且能住人,我不想晚上同一個渾身汗味的人同睡一榻。”
他皺着眉頭看着她的指尖,“手拿開。”
“真是,脾氣收斂沒一會兒就又回來了。”語琪收回手,將棉布自溫熱的水裡撈出來,擰到半乾,轉身面向他。
蕭煜只感到眼前一黑,臉就被她覆上溼棉布一通亂七八糟的揉搓,揉完了那手又帶着棉布往下去抹脖子。他臉皮抽了抽,忍不住開口,“你就不能洗一下再往下擦?”
她拿眼尾瞥他一眼,涼涼擠兌道,“不能動彈的人別說話。”
蕭煜瞧她一眼。
語琪衝他微微一笑,語帶威脅,“怎麼,你有意見?”
蕭煜闔上眸子,別過臉去,是個眼不見爲淨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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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普通人而言,起夜不過是半會兒的事,對於他而言卻有些麻煩。即使如此,他也不想用夜壺來解決,只有些煩悶地支起身子往外挪。
隔着一層薄薄的牀帷,外面的語琪俯下身來,裡面的蕭煜撐起身子,牀帷被兩個人同時掀開。
語琪對上蕭煜的視線,那雙宛若點漆的黑眸在一瞬間的訝異掠過後,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
但是,這會兒又有點兒不一樣,他撐着牀的手臂有些僵硬,修長的手指輕輕摳着身下牀單,神情看上去不大自然,像是在忍耐着什麼。
她瞅瞅他,轉身在牀沿坐下,“醒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轉開視線,淡淡道,“你怎麼還在。”
“雨下得太大。”她答得簡單,視線落在他下半身,心想是不是夜裡涼,攪得寒毒又發作了。
蕭煜皺了皺眉,不再說什麼,掀開被子重新躺下。
其實他完全可以自顧自地坐上輪椅去恭房,但是不知爲何,他卻下意識地躺回了牀上。
語琪瞧得好笑,拍了拍牀沿,“怎麼又躺回去了?”
他闔上雙眸,不去回答,只想她快些走開。
她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他不耐皺眉,答得冷淡,“睡覺。”
“那剛纔又坐起來幹什麼?”
“……”蕭煜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眉間全是煩躁,“你煩不煩,睡你的覺去。”
語琪不作聲,瞧了他一會兒,無所謂地笑了笑,起身朝自己的小軟榻去,沒走幾步又被他叫住了。
蕭煜半撐起身子,“等下。”
“嗯?”她半側過身子看他,柔聲問,“要我再幫你揉腿麼?”
蕭煜的聲音低低的,透着一骨子莫名的冷淡疏離,“不必,把我的輪椅推到牀前來就行。”
語琪看看他,又看看停靠在木桌旁的輪椅,沒說什麼,走過去替他將輪椅推過去,停好,低頭好奇地看他,“你要輪椅做什麼?”
蕭煜原本不想回答她,停了片刻後見她沒有離去的意思,才淡淡道,“沒什麼,習慣了罷了。”
她嗯一聲,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蕭煜闔上雙眸,不耐煩再回答,只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語琪輕輕嗤一聲,隨意拉下了牀帷,回到自己的軟榻上躺下,繼續看着天花板發呆。
很是過了一會兒,這邊牆壁又映上了一個坐起的人影,她挑了挑眉,沒有再走過去,只就着這個胳膊枕在頭下仰躺的姿勢,用餘光去看。
蕭煜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聲息。他靜靜地從牀帷裡探出身來,輕手輕腳地將輪椅擺正,又俯下身,攥住扶手,用力一撐,就將自己從牀上挪到了輪椅的座面上,最後,他將仍搭在牀上的雙腿搬下來擱在腳踏上,理了理被壓出褶皺的衣襬,划着輪椅繞開屏風,出了房間。
語琪高高地挑起了眉,不是很明白他這番做賊似得舉動到底意欲何爲。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只在蕭煜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後才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修羅殿並不是爲住人而修造的,只在外面設有下僕們用的恭房,很是簡陋。這不是問題,問題是雨還未停,要從檐下走到露天的恭房,必然會淋個溼透。
蕭煜似乎也沒有料到雨勢竟這樣大,扶着輪圈在檐下停了一會兒,也只能無奈地轉了個方向,打道回府。
只是這一轉身,就瞧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語琪在跟蹤當口被當場抓住,卻也不尷尬,只遙遙地望了一眼恭房的方向,又鎮定地收回目光,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笑,客氣又禮貌地柔聲問,“兄長出恭啊?”
蕭煜:“……”
對方已經面色鐵青,語琪卻仍然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溫言道,“需要妹妹幫忙麼?”
蕭煜自然是不可能願意讓她幫忙,回到房間之後,他一聲不響地推開了語琪去扶他的手臂自己上了牀,又把被子一抖,將自己裹了起來,像是要靠它杜絕外界的一切。
語琪用指尖捻了捻,就知道他這牀被子同樣泛着黴味和潮氣,也虧得他忍耐力強,竟將半張臉都埋了進去,也不嫌難受。
搖了搖頭,她想在牀沿坐下,可蕭煜躺的極爲靠外,根本沒給她留半點兒可以坐的地方。她轉頭看了看,也沒瞧見什麼椅子,只好把輪椅拉過來,在牀邊擺好,又攏了攏衣襬,直接坐在了輪椅的腳踏上。
那腳踏上鑲着特製的繡墊,坐起來意外得並不難受,高度也恰到好處,語琪傾了傾身子,正好趴在他枕前,對着他的後腦勺輕輕問,“真的不用妹妹伺候你小解?哦,或許是大解?”
蕭煜被子下的手掌緊握成拳,蒼白的耳根子氣得泛紅,“滾。”
她沒有滾,卻探了身子,從牀下叮鈴咣啷地尋出來一個黃銅夜壺遞給他,語氣溫和如一位厚道的長輩,“兄妹之間,用不着計較太多。”頓了頓,又以鼓勵的口吻柔聲道,“來罷,不然你還準備憋到天亮麼?”
蕭煜在此莫大羞辱之下,毫無意外地發作了。他猛地撐起身子,一手拍翻了她拎着的夜壺,一雙黑眸亮得可怕,裡面燃着幾乎滔天的熊熊怒火。
語琪知道這下是玩兒大發了,訕訕地朝他一笑,視線落在那被打翻在地的夜壺上,“幸好是空的,不然……那什麼撒我們倆一身,多不好。”眼見蕭煜氣得滿面通紅,她及時噤了聲,悄沒聲息地給他把牀帷拉上,頓了頓,視線轉了幾圈,又順手帶走了那隻夜壺。
果然,待她在軟榻上迷迷糊糊地幾乎快睡着之時,一個含着極深怒氣的聲音劃破了黑暗,帶着那彷彿不共戴天之仇,直直地鑽進了她的耳膜——
“林——語——琪!”
她微驚醒來,下意識地一翻身,差點給摔下去。
待再一次地穿好靴子,她拎着那隻被自己藏起來的夜壺,打着呵欠走過去,只看了捂着小腹、神情焦躁的蕭煜一眼,就明瞭了一切,忍不住勾了勾薄脣,笑了。
語琪沒去管蕭煜的臉色,將被子掀開一角,把夜壺塞了進去,然後沒等蕭煜吭聲就識趣地背過了身去,擺了擺手,讓他隨意。
沒過一會兒,寂靜得唯聞呼吸的房內就響起了淅淅瀝瀝的水聲。
語琪乾咳一聲,揹着手,含笑望着天花板細細地看。
待水聲停了,她才轉過身來,頗爲厚道地沒有再擠兌調侃什麼,只安靜地接過那黃銅的物什,放在了牀下。
蕭煜則更是避免着一切與她對視的可能,他從脖頸到耳根都浮着一層惹人注目的緋紅,擰着脖頸低着頭,一副死也不願看她一眼的模樣。
語琪暗暗告誡自己不能笑,真的不能笑,這若是一笑,之後別說半月了,半年一年蕭煜都不會看自己一眼,跟自己說上一句話,然而——
“噗嗤!”
語琪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就着這個蹲在牀前的姿勢,她一頭將自己的臉埋進了蕭煜腹部的薄被中,也顧不上嫌棄那被子的黴味,只一個勁兒地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好半天,直到束在腦後的黑髮被人一把拽住。
語琪微驚,呀了一聲,順着那不輕的力道仰起了頭,“痛痛痛。”
蕭煜黑沉着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握住她大把的髮絲,絲毫不去管她的呼痛,只冷漠地將這個傢伙一點一點地扯開。
語琪嘴角的笑容漸漸僵了,她看看他,不得不保持着這個愚蠢的仰頭姿勢,尷尬地舔了舔脣,認錯認得極爲麻利,“對不起。”頓了頓,又誠懇地道,“我錯了,兄長。”
蕭煜看起來像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再跟她說一句話了,在她討好的笑容下狠狠地皺了皺眉,然後一把拽上了牀帷,用實際行動表達了一個擲地有聲的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