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欽佩他的才華,可能是想要報答的心情,也可能是他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太驚豔,她在之後的歲月中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容忍力全盤接受了他讓很多專員都無法忍受的嚴厲與刻薄。
封舟是一個天才,跟所有的天才一樣才華橫溢,也跟所有的天才一樣固執偏激。
他對部下的要求嚴苛到了極點,團隊裡的每個專員都是心理素質過硬的精英,但是每個人——包括語琪在內——都被他的苛刻和不近人情逼得崩潰過。
在那段日子裡,所有人都習慣了她們這些封舟的直屬部下在房間中崩潰地尖叫、大哭、摔東西的情景。
然而,無論在房內是怎樣的狼狽,走出門後,卻仍是一張張妝容精緻、優雅鎮定的面孔。
這是封舟的規矩:關上門來,你們可以軟弱也可以無助;但是在外面,必須保證自己露出的永遠是最完美的一面。
他追求卓越與完美的可怕偏執現在被所有的後輩們引爲佳話,可在那時卻讓他成爲最不受歡迎的主管,沒有之一。
即使是他親自教導的那些專員,也在崇拜他的同時畏他如虎,輕易不敢跟他對視。只要他在的時候,氣氛就像是極度緊繃的弓弦,每個人都逼着自己做到極限的極限,唯恐一個差錯,他的雷霆之怒就降臨在自己頭上。
在這樣長期的心理壓力下,被逼得精神失常的專員數不勝數。
當然,語琪也崩潰過,封舟不留情面的否定和質疑也曾讓她否定質疑過自己,可她比其他專員多出的優勢是:她從e級一路升到s級,對挫折和失敗的接受能力和自我調整能力早已磨練出來,這讓她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將封舟的刻薄和嚴苛轉化爲不斷突破自我的動力來源。
團隊裡的人一批一批地換着,只有她在升爲s級專員之後仍然選擇了留下來跟着他,而不是去第一線執行任務或是轉去其他部門。
很多人都以爲她留下是因爲喜歡上了封舟,可事實不是這樣。她那個時候很年輕,但這不代表她就天真。
除了感激、報恩和欽佩以外,她也清楚地知道,待在他身邊是對她而言最優化的選擇,他的刻薄、嚴厲、不近人情都會逼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成長,這是任何其他地方都不能帶給她的。
她需要他的指引、教導和鞭策,就如同學生需要老師,士兵需要將軍,臣子需要君王一樣。
如果要以一種身份來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那也不該是情侶或是愛人。
真要說他們之間有些什麼的話,那麼最好的比喻是:他是天生的表演者和最專業的導師,而她是他最好的觀衆和最好的學生。
就像她需要他一樣,他也一樣需要着她。
每個人都需要認可,尤其是最頂尖的那批天才,他們需要分享突破自我的喜悅,需要有人理解他們的成就有着怎樣偉大的意義。
語琪經歷過被他訓斥到崩潰的時刻,但也看到過他突破瓶頸時,因她的驚訝和欽佩而顯露出的,孩子氣十足的雀躍——就像她需要他的肯定一樣,他也需要來自別人的肯定。而她是他選定的那個觀衆,每一次的自我突破後,他都需要從她這裡得到反饋和激勵。
興之所起的時候,他也會大笑着擁抱她。
當然,她會以同樣的力度和熱情去迴應。
但這與喜歡無關,那種情況下,他就像是一個做對了事後需要得到獎賞的小孩子,而她是一個給他掌聲和讚賞的忠實觀衆,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他是一個註定成爲傳奇的人,而她希望能見證這個傳奇的誕生,更希望能夠成就這個傳奇,就像跟着老師做實驗的學生希望她的導師能發佈震驚整個學術界的突破性研究,就像跟着將軍打仗的士兵希望她的將軍能夠一戰成名萬里揚威,就像效忠君王的臣子希望她的主上能夠名留青史成萬事偉業。
這個傳奇中有她無她都無所謂,她都會覺得與有榮焉。
然而,跟在他身後的時間越久,她就越爲他可怕的天賦所驚豔,也比任何人都越能清醒地意識到他表面的驚才絕豔和看似堅強的無所不能背後,是搖搖欲墜的脆弱和如履薄冰的不穩定。
那樣耀眼到刺目的才華,其實是以他時時刻刻的自我毀滅爲代價——他對她們的要求已經高到嚴苛,可這卻遠遠比不上他對自己的萬分之一。
他對她們狠,對自己更狠,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這讓他的精神長期處於高度緊張之下,也讓他表現得越來越像是一個極端的□□者,一個瘋狂的暴君:總是自我中心、控制慾旺盛、冷漠、偏執、極端、刻薄——如果不是他的決定一次又一次地被證明是正確的,恐怕所有人都會認爲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但即使他的決策一直沒出過差錯,語琪也漸漸地意識到一件事:
封舟,她才華過人的上司,正在一天一天的極端化下走向毀滅。
任何事物在變得極端後總是十分可怕的,他所秉持的完美主義,在一開始的確讓部門實現了飛躍式的發展,但發展到後面的臨界點,很多問題就開始逐漸浮出水面。
他想要的是完美無缺的機器,不容許有任何的誤差,可她們不是機器,不是一段段任他操縱的代碼,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要求凡人不犯錯誤,這怎麼可能。
而即使他變得一天比一天極端,即使她明知這條道路必然會通向失敗和毀滅,她也仍然沒有離開。
堅持一個真理當然是偉大的,但堅持一個錯誤也是一種悲壯。即使被後輩指着脊樑罵,她也願意陪他不掉頭地撞到頭破血流——就像一個好學生即使明知道老師是錯的,也會在全世界都抨擊他的時候站出來維護他。
一日爲師,終身爲師。
她所擁有的成就,一大半歸功於他的教導。
他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了指引,她也不能在他需要的時候離他而去。
這不只是出於感恩,而是她一直認爲,做對一件事,比做一件對的事重要。
在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決意要陪他奔赴一個註定毀滅的結局,即使把自己逼到最無路可退的地步,她也不會輕言放棄。
可那時那樣堅不可摧的關係,卻演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消失多年之後,他再回歸,給予她的招呼不是溫暖親切的微笑,而是冷冰冰的下馬威。
中斷整個部門的任務,在她屬下面前毫不客氣地以言相激。
——彼此對立,殺機四伏。
就像他們生而爲仇敵,從未有過那樣默契的過去一樣。
【未完,明晚十二點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