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病了。
這一次的病,看着來勢洶洶。
李嬤嬤艱難捱到天亮,就發現岑氏沒能起來,再一探岑氏的額頭,她不由驚呼了聲。
滾燙一片。
菡院不比秋碧園寬敞,自打搬過來後,岑氏免了小輩們的晨昏定省。
只柳娘子,開口“妻妾”閉口“規矩”,日日過來,少的轉一回,多的轉四五回。
因着岑氏端莊大氣的姿態,對柳娘子進門客氣擡舉,以至於明面上根本做不得激烈舉動,李嬤嬤在新晉姨娘面前想做“刁奴”都做不得,只能由着柳娘子觀察岑氏的起居。
這些時日暗戳戳吃了不少啞巴虧。
今日也是如此。
不等李嬤嬤安排大夫,柳娘子便把桑氏請來了。
大夫到了。
岑氏稍稍緩和過來些,靠在牀頭閉目養神。
李嬤嬤藉此機會、大倒苦水:“世子夫人,侯夫人在秋碧園住了這麼多年,突然換了地方着實不習慣。
冬日本就煩人,侯夫人睡不好,愈發連累身體。
不曉得您有沒有注意過,春暉園那頭時常半夜燉肉,那個味道太重了。”
桑氏一臉憂愁,十分擔心,卻又百般推諉:“是啊,住不慣是個麻煩,但秋碧園如今的確住不得人。
再換個旁的院子,又要重頭適應起,還不如菡院這裡呢。
身體狀況還得聽大夫的說法,嬤嬤不要着急。
至於春暉園那兒……”
桑氏長長嘆了一口氣,很是無可奈何:“姑夫人的狀況,家裡人人曉得,只是燉肉而已……”
說到這裡,桑氏給了李嬤嬤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總比發瘋強,是吧?”
李嬤嬤氣得胸口發悶。
好好好!
都不裝了是嗎?
姑夫人回京之前,世子夫人可不敢這麼有恃無恐!
如今一對瘋子母女頂在最前頭,世子夫人的真面目也露出來了。
看着是不算親近的姑嫂,實則都是一路貨色!
李嬤嬤懶得再聽桑氏的敷衍之語,耐心聽大夫交代。
大夫開了藥方。
岑氏開口,聲音沙啞:“我平日也在吃些康健的方子,不曉得有沒有衝突。”
李嬤嬤聞言會意,趕忙取了瓷罐來:“吃的這個鳳髓湯。”
大夫打開,聞了聞,請示之後又拿小勺颳了些,入口嘗味。
柳娘子站在角落,只看不語。
侯爺生辰後的那日,原先的那罐鳳髓湯就消失了,她們都猜到是砸了,又照着老辦法、過世子的手送來一罐。
便是眼前這一罐。
據柳娘子所知,這罐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問題。
果不其然,大夫也沒有嚐出任何不對勁來,頷首道:“松子仁、胡桃仁、白蜜,這個鳳髓湯調得真是細膩。侯夫人久咳,這藥方吃得沒有問題,也不與其他東西衝突。”
一聽這話,李嬤嬤乾巴巴笑了笑,迅速看了眼侯夫人,又問:“鳳髓湯是不是也有牛髓調製的?”
“有,”大夫頷首,“牛髓、白蜜,添上杏仁、胡桃、山藥,都是治咳嗽的方子。”
岑氏的臉色更差了,幾乎沒有一點兒血色。
聽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纔是當初她從阿駿口中聽到的方子!
春暉園那兒掛羊頭賣狗肉,把阿駿騙了,又進而騙到了她頭上!
這下,連渾然不知情的桑氏都品出了滋味。
侯夫人這般不願碰松子的人,被誆騙着用了不少藥,這事兒吧……
偷樑換柱,阿薇當真好本事!
岑氏需得靜養。
菡院裡擺了個小藥爐。
李嬤嬤指揮着人手前後伺候,自個兒又時不時被岑氏叫去跟前。
白日裡,岑氏沒有半夜那麼疑神疑鬼,但也依舊不好說話。
“我聽不得吵鬧,叫院子裡做事的人手腳輕一些。”
“那大夫開的藥方,你使人拿去,城裡幾家醫館裡多尋幾個大夫看看,莫要又被人矇混了。”
“還有煎煮的藥,你親自去抓來,每種藥材都仔細過過眼,省得再被人算計了去。”
“岑家那兒,你親自去見我伯父,我始終不放心陶家……”
李嬤嬤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要她說,院子裡的人已經小心翼翼地恨不能連呼吸都沒了,哪裡還會吵着屋裡休息的人?
藥方、藥材的確要緊,可也沒到需要她李嬤嬤親力親爲的地步。
樣樣都“親自”,這誰吃得消?
不是她多懶,而是侯夫人跟前也離不了人、尤其是離不得她。
只要她前腳出門去辦事,不出半個時辰,侯夫人就要到處尋她了。
說白了,都是心病。
可李嬤嬤又不敢違揹她,只先應下來再說。
傍晚時,岑琅來探病。
“她消息倒是靈通。”陸念吐了瓜子殼,慢條斯理擦乾淨了手。
阿薇與她倒了茶漱口:“郡王爺不好糊弄,薛家只交一個薛波,想來難以全身而退,薛大人焦頭爛額,還不得盯緊着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是岑太保,但把薛波拖下水的始作俑者是鏢局易手,是岑氏。
陸念一口飲了茶,叫上阿薇:“會會她去。”
菡院裡,岑氏滿面病容,看着不請自來的岑琅,亦是沒好氣:“你來添什麼事?”
岑琅被丈夫公爹埋怨,回孃家哭訴又被岑太保訓了幾句,兩頭不討好。
“姑母這話不對,”岑琅道,“說到底,也是姑母給我添了事。
都是岑家女,我曉得自己能耐不足,不似您爲侯夫人,給孃家添了不少體面。
但我也沒給家裡惹過事!
姑母倒好,侯府那些妻妾事情、繞着彎兒叫薛家衝鋒,現在薛波被衙門抓了,薛家焦頭爛額,倒是與您不相干了?”
岑氏平素和善慣了,但對孃家人、尤其是興師問罪的孃家晚輩,她和善不起來。
病中情緒本就糟糕極了,聽了岑琅指責,岑氏冷聲道:“阿瞻說你受了委屈、在薛少卿跟前擡不起頭來,我還當你是個柔弱的,哪知道來我這兒倒是能言會道!
他薛文遠算個什麼東西?能給岑家提鞋是他的福氣!沒有岑家在前頭,他能做得到少卿?
我讓阿瞻做事,阿瞻交託給薛波,事情給我辦出那等差池來,給我惹了一身麻煩!
我都還沒找薛家要說話,你巴巴尋上來!
你一個低嫁的,卻拿捏不住婆家,自己反省去!別來尋我耍橫!”
岑琅氣得咬牙:“我拿捏不住婆家,您就能收拾得了繼女?”
正是火氣旺的時候,外頭急急傳來通稟聲,說是姑夫人、表姑娘來了。
岑氏那燒得滾燙的心火硬生生被潑了一盆水,憋得要命:“別給我惹事!”
她低聲訓了岑琅兩句,身子軟下來,躺在牀上,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陸念大搖大擺進屋,自顧自坐下。
“你來做什麼?”她問岑琅。
“姑母病了,我來看看,”岑琅道,“倒是你,你來做什麼?”
“我來瞧瞧你,”陸念眉梢擡起,興致盎然,“你自己來的?薛成秋今日沒有陪你一塊來?”
岑琅聞言一愣,好好的,提起她丈夫做什麼?
陸念一手支着下顎,笑眯眯看着她:“上回他來府裡與父親說事,我倒是看到一眼,身形健碩,我看着十分歡喜。”
岑琅眨了眨眼,這才懂得陸念話中含義,她的臉色又白轉青、又由青轉紅:“你瘋了嗎?”
陸念笑着道:“你說我瘋沒瘋?”
“他是你妹夫!”岑琅氣得鼻尖都冒汗了。
“你急什麼?”陸念瞥了她一眼,嘖了聲,“我就久娘一個妹妹,你算……
勉勉強強也能算上你,我那繼母孃家隔了房的表妹。
薛成秋是我表妹夫不假,我這個表妹目前看來也活得好好的,但誰知道呢?
也許我表妹下個月、下下個月,哪天就死了呢?
那薛成秋不就是個鰥夫了?寡婦和鰥夫,誰也不佔誰便宜。
話說回來,我又不是沒死過妹妹,陸思死了多少年了。”
岑琅擡起手,手指指着陸念,渾身發抖。
她本就不是那等嘴皮子厲害的人,碰上陸念這種“胡言亂語”、“威脅恐嚇”,越發不曉得如何回擊,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陸念本就對岑琅沒有興趣,她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岑氏。
管都不管氣得打哆嗦的岑琅,陸念轉眸看向岑氏,黑沉沉的眼珠子如刀一般:“你說呢?沒有機會,那就造幾個機會出來,這事兒吧,你最有經驗了。”
岑氏迎着陸唸的目光。
冬日的午後,光線暗得屋裡甚至需要點燈。
牀幔裡,岑氏的五官被光線勾勒得半明半暗,彷彿一隻兇惡的豺。
陸唸的舌尖舔了舔牙根:“外頭哪有侯府好,是吧?官宦人家的兒媳,又不是官夫人,沒點兒出息,是吧?”
“你不用這樣,”岑氏的聲音如干枯了的木,“你只管真刀真槍的來,別使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你指什麼?”陸念饒有興味,“叫人做鏢、奪鏢局?七彎八繞拿走父親與外祖家給我湊的救命錢與藥材?前後花幾十年從我母親的陪嫁裡貪銀錢?”
陸念並未點破命案,而是直接與岑琅道:“我要是你,就不會指着這個自私自利的姑母救命。
一個薛波頂不住那些案子,薛家會被一併拖下去,而你竟然還在幻想着讓岑家撈薛家一把。
這一點上,你比你姑母差遠了!
我教你,和離、割席,速速回岑家。
死的是薛家,又不是岑家,你祖父可是太保,他能輕易被薛家連累?
救是不值當救了的,但自保、對你們岑家來說輕而易舉。”
岑琅那雙氣紅了的眼睛倏然睜大,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陸念,久久回不了神。
“怎麼了?”陸念笑着問她,“真被薛成秋勾了魂了?捨不得他?大難臨頭各自飛,你不飛,那你等着死唄。”
說完這些,陸念樂不可支,靠着椅背,看好戲一般看着岑琅。
岑琅被她盯着背後汗涔涔,倏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岑氏見狀,忙不迭給李嬤嬤遞了個眼色。
她不怕旁的,就怕岑琅稀裡糊塗。
一旦岑琅有半點拆夥的意圖,薛家又憑什麼死扛?
誠然,岑太保不至於被薛文遠拖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走了,”岑氏的手用力抓了抓被褥,與陸念道,“你也可以走了,不用在這裡唱戲。”
陸念起身,走到牀邊,彎下腰看着岑氏:“陶禹川,我母親,松子,莽草……
上回我就跟你說過,這世上只要做過的都會有證據。
鎮撫司能開金夫人的棺,你說說,能讓他們開了陶家的棺,查出證據後、再開我母親的棺嗎?”
岑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瞬間,恐懼、憤怒從心中迸發,直衝腦海。
陸念留下“真刀真槍”這個字,笑盈盈地走了。
李嬤嬤送完岑琅回來,只看到坐在牀上的岑氏,彷彿從水裡被撈起來一樣渾身汗溼,嘴脣發紫。
“侯夫人……”
良久,岑氏的眼珠子才轉了轉,問:“她們做什麼去了?”
李嬤嬤倒是領會了岑氏的意思:“姑夫人回春暉園了,表姑娘去了世子他們那兒,應是去尋世子夫人。”
岑氏的呼吸粗重,用力砸了下牀板。
翌日。
岑氏看着圍在病牀前的衆人,這才明白了“真刀真槍”。
柳娘子滿面擔憂。
“我清早過來,聽見侯夫人咳嗽愈發嚴重了些,這毛病靠養,白日夜裡都要仔細。”
“我看李嬤嬤也是一臉倦容,只一人伺候侯夫人怎麼足夠?”
“李嬤嬤莫要逞強,都曉得你對侯夫人盡心盡力,但事關侯夫人身體,還是不能馬虎。”
“旁人伺候不來,今晚上我來守夜吧。”
李嬤嬤腦袋嗡嗡。
她昨晚上自然又沒有歇好,腦子也不比平時活絡,聽柳娘子大包大攬了一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拒絕。
“姨娘,怎能勞煩你呢?奴婢撐不住,還有之前伺候侯夫人的,搭把手……”
陸念坐在一旁。
她來時自己帶了把花生,剝得十分愜意:“就這點毛病,一個嬤嬤伺候不住,還要姨娘來伺疾了。不曉得的,還當這位侯夫人七老八十,轉年就要不行了呢!”
陸駿坐在一旁,原本沒有吭聲,聽見這陰陽怪氣的話,額頭青筋不住跳:“姨娘敬重母親,想要照顧母親病體,怎麼在你嘴裡就這麼得……”
“怎麼的?”陸唸白了他一眼,“嫌我說得難聽?那好啊,大孝子,你來端茶送藥?”
話音一落,所有目光落到陸駿這裡。
陸駿想也沒有想,道:“我來就我來,服侍父母,本就是兒女的責任。”
李嬤嬤一聽就慌了:“這如何使得?世子,這裡有奴婢伺候,您不用……”
話說到一半,陸駿還沒開口,陸馳先打斷了她:“大哥說得對,我和大哥輪着來,有嬤嬤搭把手,我們也出不了多少力。”
兄弟兩人一拍即合。
陸念往口中扔了個花生,牙齒一咬,嘎嘣脆。
阿薇含笑,從荷包裡又抓了一把出來,給陸念續上。
陸·胡說八道·念:鰥夫配寡婦,誰也不吃虧。
別聽她的。
沒佔大便宜,對陸念來說就是吃虧。
——
陸·大孝子·駿:炸裂倒計時,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開文前做大綱的時候就想寫陸念這段胡咧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