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當歌 素問篇 泡書吧
我記得那一年我六歲,那一年冬天來得早,我與父親一路行乞從南到北,來到廊月的時候,久病的父親終於沒能等到我求來的饅頭,餓死在了路邊。
那天我跪在地上大哭,哭聲引來了許多人圍觀,卻沒有人一個人願意對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伸出援手。
然後她來了,她長得真漂亮,白白淨淨的臉蛋,夜空一般漆黑的眼珠,梳着羊角辮,身上穿着上好的綾羅綢緞,她對着那個牽着她手的婦人說,孃親,我們把她帶回去吧。
於是那個生得極美的婦人幫我埋了父親,甚至還立了個不錯的碑,然後帶我到了蘭府。
那一年,醉歌七歲,我從此叫她小姐。
起先我很怕她,因爲她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不過七歲的年紀卻像極了老成的大人,我與她同吃同住同睡,她孃親給我們穿一樣的衣服,買一樣的冰糖葫蘆,梳一樣的羊角辮。
但她們過得並不好,雖然吃的用的比起當年乞討的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可小姐的孃親總是偷偷哭泣。
那時候的我並不懂得什麼是棄婦,我並不知道那樣的綾羅綢緞和錦衣玉食,不過是張華麗的遮羞布。
經常有人來侮辱他們,欺負他們,那時候小小的小姐便敢與他們對打,打不過也不哭,只恨恨地看着他們,但越是這樣,他們打得越兇,所以小姐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她孃親問她疼不疼時,她總說一點兒也不疼。
只是私下的時候,跟我說:素問,我其實很疼。
但後來,挨的打多了,小姐便不再與我說了。
再後來,那原本是一個極安謐的雪夜,我們正圍着爐火烤地瓜,小姐孃親正幫我們縫着過冬的衣物,我至今仍記得一件大紅的夾襖,雙份的布料雙份的棉。
然後就是沖天而起的血光和火光,小姐孃親連忙連起我們就跑,那件縫了一半的夾襖掉進爐火裡,一點點燃燒起來,化作灰燼。
接着我看着小姐孃親在大堂裡求着一個很有威嚴的男人,她不停的磕頭,不停的磕頭,額頭上都流出血來,在地上綻開一片血花,好像求他們把小姐藏起來。但那個男人旁邊的女人拿着棍棒將她趕了出來,嘴裡不停地喝罵着什麼。
小姐孃親的請求沒有得到答應,她哭着拉着我和小姐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尋找着藏身之所,想避開那些闖進蘭府的人。
終於避無可避,來到了後院的池塘邊,那時正是隆冬,小姐孃親狠心地把我們扔進冰冷刺骨的冬水裡,她還不及跳進來,我就看見她向我們倒來,然後我看見飛起的鮮血染紅了那片潔白的雪地,她正好將我和小姐擋在身下,半個身子泡在池水裡。
她說:“素問,帶着醉歌好好活下去。”
我捂着嘴狠命點頭,爲了這一個承諾,我奉獻了我的一生。
我和小姐兩人死命捂着嘴忍住哭泣,那些人在蘭府搜了整整三天,我們泡在冰水裡泡了三天。我不知道當時是什麼力量支撐着我活下來的的,但我知道支撐着小姐的是仇恨。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那麼強烈的恨意,從小姐身上。
後來過了第三天,有一個人將我們救起來,手掌貼着我們的後背不知道做了什麼,但我們的身體慢慢不再冰冷,凍得發紫的嘴有了人色。
這個人就是我們的師傅,他把我們帶回了客歸谷,谷中已有一人,是我們的大師兄沉坷,他長得可真好看,還愛笑愛鬧。
我們從來不知道師傅的名字,他從來不說,但我和沉坷都看得出來,師父偏愛小姐,各種武功言傳身教,還准許小姐喝他寶貝得不得了的扶蘇酒。
小姐身子從那天之後落下了寒毒,師傅用盡了辦法也沒有根治,因爲缺一味藥,萬年暖月果。然後我很自然的跟着師傅學習醫術,因爲我要照顧小姐。
想來客歸谷中那十年,是小姐過得最平靜的。雖然她總是想盡了辦法讓自己變得更狠,變得更強。但好歹有師傅在,總是在她能承受的範圍內。
那些年裡,我愛上了沉坷。那時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沉坷師兄那般風趣瀟灑,總是笑嘻嘻的,我喜歡他用象牙骨扇敲我的頭,我喜歡聽他叫我小素問,我做他最喜歡的菜式,我跟着他去偷師傅的扶蘇酒,雖然我怕得要死。
那是一種近乎癡迷的喜歡。
我們三人在谷中真正的與世隔絕,過着安靜平和的日子,沉坷用了數年的努力,終於在叫了小姐“好歌兒”之後,不會換來小姐的一頓“追殺”。三人共飲一壺扶蘇酒,那是我們最美好的回憶。
十年過去,小姐終於要出去尋仇,而可笑的是這整整十年裡,小姐都沒有告訴我仇家到底是誰,每次問起時,她都臉色鐵青,我漸漸不敢再問。
谷外的生活我們差點都要忘記了,面對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羣,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小姐長得真的太美了,所有總是有不怕死的人覬覦她,而這些人無一例外讓小姐一招斃命。我對小姐說,或許可以留他們一命。
而小姐只是冷聲道:這樣的人渣活在世上只會糟蹋更多的人。
小姐殺戮過多,我便開始努力多做善事,想替她贖一些罪。我想,這並不是真的善良。
我們重回了蘭府舊址,那裡修起了酒樓,雲來酒樓。我以爲小姐會生氣,可是小姐不過是淡淡看了一眼,古井無波。是的,小姐對蘭家並無半點感情,小姐所仇恨的是他們殺了小姐孃親。
後來我們認識了很多人,這有蕭術謹,有宛若卿,有曾修遠,有墨竹,有程影。
再後來我終於知道了我十年的喜歡不過是一場空歡喜,沉坷愛上了宛若卿,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而我對曾修遠,我原本以爲我再不會喜歡任何人。因爲我全部的愛意都揮霍給了沉坷師兄。
在西域的時候小姐的心再一次被撕裂,被折磨。
而當我終於知道仇人是小姐的親生父親的時候,我無法形容那一刻我心中的痛,我無法表達我在那一刻有多麼想殺人,我更無法想象小姐這整整十年裡日日夜夜受的是怎麼樣的折磨。
那時我想,或許我可以破戒殺人,只爲了讓小姐不要揹負上弒父的罵名。而小姐一如繼往的沒有給我機會,她總是將我和沉坷牢牢護在身後。
我看着小姐爲了給程影報仇不顧反噬擅動絕琴,看着她奄奄一息仍不肯鬆手,而我卻無能爲力。我感謝蕭術謹,他救了小姐。
我想,蕭術謹會給小姐一個好的歸宿的,畢竟他願意用生命去救她。但他終究是用錯的方式,小姐是不會喜歡這天下的,這天下於她不過是一個精緻的籠子罷了,她受不了這麼大的禁錮。
以小姐的性格,她難道能做到母儀天下嗎?能受得了後宮之鬥嗎?能
小姐有了孩子,我真是又高興又擔心,她的身子一直沒有復原,受損的經脈只能慢慢溫養,連師父當年受了反噬都只能靜養在客歸谷中,何況小姐?此時懷上寶寶,她的胎象並不穩定。
我看小姐爲了蕭術謹傾盡腦汁,不顧身體,即使有了寶寶,也敢一個人夜探夜月狼國大營。我很想勸小姐跟蕭術謹談一下,放手這天下吧,小姐你要的安寧不過是一處可以閒話的山谷罷了,可是小姐總是一笑了之。
但小姐不肯蕭術謹說,是啊,以小姐那麼高傲的人怎麼可能願意成爲別人的負累?所以我想,我可以跟蕭術謹談一下。
當宛若卿把我騙進後山的千殺陣的時候,我隱約猜到了蕭術謹的抉擇。所以,我當然不能成爲小姐幸福的絆腳石,我必須闖出陣法,我還要做小姐的喜娘呢。
可我仍是小看了千殺陣,金針入陣的疼痛讓我直冒冷汗,幾欲痛死,但所幸這樣的疼痛讓我可以保證不被陣法幻境所迷惑。最後,我沒有闖出千殺陣。
我知道宛若卿在外面一定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我對她說:宛若卿,我便是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然後,我經脈逆行,破開了陣法。
終於看到了小姐的影子,我知道小姐美,卻從來不知道小姐可以美到這樣的地步,那樣的她美得不似來自人間,像是開到了頂盛的花朵,帶着致命的誘惑。可她只站在那裡不肯過來,我多想她走過來,我多想告訴她,她着嫁衣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再接着我看到了曾大哥,對不起啊曾大哥,未能同你共白頭,未能陪你看細水長流,對不起,來生我必定期望早些遇到你,早些愛上你,早些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小姐這一生爲仇恨所累,我不想她再爲我揹負上任何恨意,我求她不要殺宛若卿,我知道小姐一定會答應的,就算是爲了沉坷師兄,我也不能讓她殺宛若卿。
可是小姐那樣傷心那樣絕望的神色讓我好難過,我想安慰她,但我時間已不多。
曾大哥,若有往生,我想做你的妻子。
小姐,若有來世,我還願意做你的素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