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寧安堂。
賈環看着站在堂內身着大紅蟒袍的老年宦官,笑的有些冷淡,道:“這不是大明宮御前總管蘇大公公嗎?如今陛下威壓宇內,蘇大公公比當年的樑九功還要紅,怎地有閒心到賈家這間小廟裡來了?
咱這裡,可容不下你這座大佛太監啊。”
來人正是蘇培盛,聽着賈環含槍夾棒的諷刺之言,蘇培盛苦笑道:“寧侯啊,您這話說的老奴簡直無地自容啊!您……”
“行了行了!”
見蘇培盛似乎比從前又老了許多,想來他近來的日子怕也不是那麼順利,賈環也不願再爲難他,看了眼後面負手而立,正在觀賞壁上陳設的贏杏兒,和雙眼明亮的看着他的公孫羽,賈環眼神柔和的點點頭後,又對蘇培盛道:“不是有旨嗎?趕緊宣,宣完我還要閉門思過呢,從今往後不見外人。”
蘇培盛看着賈環明顯疏遠了許多的臉色,又苦笑着搖搖頭,這些事,真不是他一個奴才能參與的。
雖然他也絕不願看到如今的場面……
沒有再多言,蘇培盛將隆正帝的旨意頒下後,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口,就被端茶送客了。
出了寧國府大門,看着緊跟着就關閉起來的烘漆大門,蘇培盛心裡一嘆,招呼御林回宮了……
……
“幼娘,你瘦了!”
“噗!”
十八流言情劇的臺詞,果然他碼的不靠譜……
賈環幽怨的看着公孫羽,公孫羽歉意的道:“呵,呵呵,公子,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哈哈!”
賈環強行擁抱,咬牙切齒道:“我能理解,看到我這樣的如意郎君,自然喜不自禁!沒關係的……喂,不要太過分了!”
將臉藏進賈環懷裡的公孫羽,使勁的顫抖着肩膀。
數月不見後的重逢,果然還是當初的味道,快樂……
在那壓抑的宮裡待了這麼許久,雖然奢華富貴,卻沒有一絲人味,也愈迷戀賈環身邊的感覺。
不過,到底知道一旁還有人,感覺到賈環放在她身後的手開始不規矩起來,公孫羽面紅耳赤從賈環懷裡出來,道:“公子,我先回藥室去,準備點藥,給奮武侯誥命看看。公子先和公主說話吧……”
賈環點點頭,道:“好,多準備點,一會兒再陪我去趟李相府。”
“嗯!”
公孫羽應下後,又對贏杏兒告退了聲,就去了後面。
“真羨慕她們這樣的……”
看着公孫羽離去的背影,贏杏兒輕笑道。
賈環微微皺眉,道:“你也可以這般輕鬆過活,何苦這般精明,到頭來苦着自己?”
贏杏兒太精明瞭,精明到賈環對待家裡姊妹的那一套,放在她身上半點不好使,反而有些滑稽……
所以,賈環從不拿這套用在贏杏兒身上。
卻憐惜她。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將面色正常,但眼底深處滿是疲倦的贏杏兒強行抱在懷裡,賈環道:“就不能笨一點,少想一點嗎?”
贏杏兒在賈環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牢後,側着頭倚在賈環胸口,道:“每個人都不一樣的,若真讓我像尋常後宅女子那般,我未必就會歡喜。如今這般……也還好。”
賈環低頭看着她,輕聲道:“你還想和那位過招?”
贏杏兒沉默了下,道:“不是我想和他過招,只要他不折騰你,我也懶得算計什麼。而且,如今我也沒多動,只是靜觀其變……”
靜觀其變!
觀其變!
賈環眼睛微微一眯,道:“杏兒,可是又有哪個想惹事?”
贏杏兒聞言,站直了身子,正視着賈環,道:“你還想幫他?”
賈環聞言一滯,看着贏杏兒,輕輕一笑,道:“那位現在,何須用我幫?”
贏杏兒點點頭,笑道:“既然如此,環郎也不要再問太多。
左右和咱們沾不上關係,如今既然你沒事,我也沒必要再在後面推波助瀾。
他那般待你,自該讓他承受應有的教訓……”
賈環聞言,皺起眉頭來。
他着實想不出,如今誰還能讓隆正帝受教訓。
贏杏兒見賈環皺眉,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漏了點風頭:“如今都說宮裡的那位手段高明,隱忍凡,甚至遠邁太上。可他們卻忘了,太上皇在之日,那位又是怎樣惶惶不可終日的。
若非中間出了想不透的漏子,就憑他……
縱然如此,太上皇留下的底蘊,也不是他二三年內能清除乾淨的。
甚至,他的身邊都……
哼!”
賈環聞言,面色一變。
太上皇贏玄!
是啊,好多人都忘了曾經那位神威如獄的無上存在。
贏玄在位時,隆正帝的日子,確實難過的緊。
若非他大限將至,不得不破釜沉舟進行突破,又有黑雲十三將這一隱秘之極的力量籌謀三十年進行暗算,隆正帝能否一擊上位,還真是個問號。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手段,又怎麼可能沒有留下什麼。
賈環心裡有些亂,不過,終究沒有再問什麼。
贏杏兒見之,心裡鬆了口氣之餘,面上露出笑容,道:“你放心,我觀那些人,必成不了大事。
這個時候,他在位,比贏歷在位對你有利。
我又怎會不知道呢?
只是,若是讓他知道點深淺,不要得意忘形,行事再那麼肆無忌憚,豈不更好?
不告訴你,是怕你牽連其中。
他如今太過敏感,真要懷疑到你頭上,哪怕沾染一點,也會掀起大浪。
索性不告訴你,環郎也自在度日便可。”
賈環聞言,輕輕一嘆,捧起贏杏兒的臉,道:“記住,我不允許你有任何事。
如果你心裡有什麼仇和恨,告訴我,我和你一起謀劃,一起出手。
咱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不會負你的。”
贏杏兒明亮的大眼睛,變得有些水色,看着賈環的眼神也愈柔和,緩緩點了點頭……
……
朱雀街側,崇德坊,李相府。
一輛黑雲馬車,緩緩停在相府門前。
車伕是一名抱着把黑色短劍的中年男子,他下車後,遞給相府門子一封拜帖。
那老門子看過拜帖後,也沒派人進去通秉,就指使兩個小廝打開了一側側門。
車伕看了老門子一眼,那門子卻已經又坐在石階上打起盹兒來。
車伕沒有去爭論正門和側門的問題,牽起馬繮,拉着黑雲馬車從側門進入。
賈家的黑雲馬車,連宮裡都能隨意進入。
到這李相府,卻只能從側門而入。
只是李光地於賈家有大恩,車伕不好爭辯什麼。
在豪門裡待的久遠了,他也隱約明白了一些道理。
有些事,是做給自己看的,也有些事,是做給別人看的。
所以看事情,不能看表面。
……
李懷德,李家鳳凰,進士出身,翰林院學士,清貴之極。
這世上,能給皇帝難堪的人很多。
但能給李懷德難堪的人,着實不多。
因爲,他是李光地的老來得子。
縱然賈環兇威最盛之時,揍了李懷德,也只能乖乖的上門,讓李家老祖宗用柺棍抽一頓,屁話都不敢有。
隆正帝待任何臣子,多半都是黑着一張臉。
唯有對李懷德,寬厚有佳。
因爲,他是李光地獨子。
可是今日,李懷德的臉色,卻有些難堪。
難堪的看着賈環……
“你瞪老子幹什麼?”
見李懷德一張臭臉站在李家前廳門口,不讓進也不說話,賈環莫名道。
李懷德聞此粗鄙之言,臉上怒氣一現,沉聲道:“你來幹什麼?你還嫌害的我爹不夠?”
賈環警告道:“喂,李如意,我警告你,我欠你爹人情,不欠你人情。當年的巴掌忘了是吧?老太太已經仙逝二年了,別惹我揍你!
我多咱害過李老頭?”
李懷德雙眼噴火道:“我爹如今都臥牀不能動了,還不是因爲你害的?”
賈環聞言,面色微變,沉聲道:“太醫怎麼說?”
李懷德本不願搭理賈環,可看他沉下臉,拳頭握起,到底怕這野蠻人狠,冷哼了聲,道:“還能怎麼說,憂思過濾!這幾日,就是爲了你惹下的禍,他才夜寐難安,茶飯都進的少!”
賈環臉色陰沉,沉聲道:“帶我去見老頭子。”
“不行!”
李懷德斷然拒絕道。
賈環皺眉道:“老子家有個女神醫,你沒聽說過嗎?太后都是我老婆救活的,我專門帶她來給老頭子看看。還不帶路!!”
最後一喝,賈環身上早已沒了半點紈絝稀鬆的隨意勁兒,面上的嚴肅鄭重,威嚴的讓李懷德都不敢再張口反駁。
他也聽說過賈環小妾入宮的事,當初隱約還有些難聽的話傳出。
不過後來都知道是進宮給太后看病去了。
如此說來,賈環的小妾確實是女神醫。
李懷德長長嚥下一口氣,看了眼賈環,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黑雲馬車,沒有說話,轉身前面帶路。
……
李光地的情況,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壞。
至少還清醒着。
見李懷德帶着賈環和一蒙面女子進來後,一張菊花老臉皺吧成團,裂開沒幾顆牙的嘴,笑了起來。
眼睛,出氣的清澈。
賈環有些擔憂的上前,道:“老頭子,你……你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放屁!”
不等李懷德飆,李光地就笑罵道:“老子比你還能活!沒看到孫子前,老頭子死活不能閉眼!”
賈環聞言鬆了口氣,好似在自家一樣,轉頭對李懷德道:“行了,你別杵在這了,去廚房吩咐下,多恁幾個菜,中午我和老頭子喝兩盅。”
李懷德臉都青了,指着賈環就想趕人,卻被李光地喝道:“還不快去!”
“老爺!!”
李懷德急道。
李光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李懷德頓時萎了,垂頭喪氣的出去了。
出去前,給臥房裡的幾個侍女使了眼色。
結果他剛一出去,李光地又道:“你們也出去吧。”
幾個侍女不敢耽擱,屈膝一福後,魚貫而出。
待房間裡沒什麼人後,賈環回頭對公孫羽道:“幼娘,一定下力氣好生治好這老頭,不給他延個十年八年的壽,我怕他賴上咱家!”
公孫羽輕輕白了賈環一眼後,上前替李光地診脈。
一炷香的功夫後,公孫羽擡頭看向賈環,沒說話。
賈環看了眼李光地,見老頭子倒是豁朗的很,沒問什麼,也沒什麼焦急之色,便道:“有什麼話直說。”
公孫羽有些失落道:“最多……最多還有五年。”
賈環聞言,長吐了口氣,好笑的看着公孫羽道:“已經差不多了!再過五年,老頭子都一百多了,也該了!”
“不當人子的混帳,呵呵呵!”
事實證明,李光地還是在意的,剛纔都是裝的,此刻才笑的燦爛。
他笑罵了一句後,又看向公孫羽,語氣就柔和了許多,道:“丫頭,你說的可當真?真的還能再活五年?莫太醫他們說,最多也就半年的光陰了……”
公孫羽輕笑道:“老相爺放心,我有八分把握。”
李光地聞言,笑了笑,點點頭,又看向賈環。
賈環看到他的眼神,挑了挑眉,點點頭,對公孫羽道:“不管誰再問,就說最多還有一年的光景。一年後……到時候再說。”
公孫羽乖巧,也不問什麼,就是點點頭,道:“公子,我去寫副藥房,讓人取了藥來煎一副,相爺就不會夜裡難眠了。”
賈環還沒說話,李光地忙道:“那就太謝謝丫頭了,唔,你拿着這個對牌去,府裡一切都歸你調遣,吃的用的隨你去要!”
賈環點點頭,道:“在這裡跟自己家一樣,不用外道。”
公孫羽抽了抽嘴角,好笑的白了賈環一眼,不過出嫁從夫,既然夫君不要臉,她也不能違背。
紅着臉從笑咪咪的李光地手中接過對牌後,就出去了。
等公孫羽出去,房間裡只有李光地和賈環兩人時,一老一小兩個狐狸的臉色,都漸漸嚴肅了起來。
……
大明宮,紫宸上書房。
內殿,隆正帝負手而立,站於窗前,面色陰沉。
自蘇培盛歸來,說了賈環的態度後,隆正帝的心情就驟然變壞。
待得到中車府的番子回報,賈環帶着公孫羽去了李相府,並將“細蛾”都摒避出去,密談了許久後,隆正帝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他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安。
卻不知,這種不安,到底來自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