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陳廷敬之言,賈環沉默了片刻,而後,他在陳廷敬期待的目光中,緩緩的搖了搖頭。
賈環對陳廷敬一字一句道:“陳相,我很敬佩您爲國的忠心和犧牲奉獻精神,但我賈環自忖也不是什麼不忠不孝之輩,否則,我的這雙眼睛就不會瞎。
作爲榮國子孫、寧國傳人,眼瞎又算得了什麼?
爲我大秦,就算戰死疆場,也是死得其所!
這是我的志向,我也正是這樣做的……
若有人認爲我行爲不檢,德行不配,他可以強行收回我與明珠郡主的婚書。
但是,明珠郡主,絕不能外嫁扎薩克圖。
這是我的尊嚴和底線,也是我賈家的尊嚴和底線。
任何敢踐踏這條底線之輩,都將是我不共戴天的生死之敵。
我可以直言相告,我賈家之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想殺我賈環容易,但想讓我跪着苟且,絕無可能。
還有……
陳相,我大秦的國運,絕不是靠犧牲一個女人就能爭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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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雖不懂什麼叫國運,但卻知道財富。
財富不是靠節儉就能節儉出來的,
而是要靠創造。
想來國運也是一個道理,都不是靠“節儉”就能夠省出來的,最起碼,不是靠如此“節儉”節約出來的。
而是應該靠陛下帶領文武百官,治理萬民創造出來的。
這,纔是煌煌正道!
若是後者爛了,你就算再節儉,也不過是讓一些蛀蟲多禍害一陣子罷了。
陳相,恕小子直言,您心中若是真有國運……就不該明哲保身到今日纔出聲。
你之前都做不到維護你心中的國運,眼睜睜的看着別人糟蹋。
如今,也不要要求犧牲別人去維護你以爲的國運。
那是你以爲的,卻不是我認爲的。
扎薩克圖部這些年能夠在厄羅斯的襲擾下堅持到今日,全靠我大秦在後方源源不斷的支援供養。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到了該用他們的時候了,他們卻又來講條件,陣前要挾,卑劣之極。
這種情況下,朝廷要做的絕不是苟且屈從。
我們可以說服他爲國盡力,說服不通可以逼他,若是相逼也逼不通,還可以剿滅他。
陳相,這纔是當年太祖高皇帝以武立國的精神。
苟且一次,就會苟且第二次,只到苟且到整個國家的骨頭都彎了軟了。
您這不是爲國,您這是在害國。”
說罷,賈環不顧當今皇帝和兩閣閣臣難看的臉色,徑自轉身,甚至都不需要人領路,一步步的朝外面走去。
步履緩慢,但卻堅定。
只是,他的背影在其他人眼中,卻顯得那樣倔強、孤獨。
牛繼宗面色難看,用眼神請示隆正帝。
隆正帝眉頭緊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牛繼宗見之,躬身一禮,然後快步追上已經快走到門檻處的賈環,攙扶着他往外走。
出了御書房後,天上陰雲蔽空,下起了毛毛細雪。
牛繼宗看着面色肅然的賈環,嘆息一聲,道:“可是在怪罪我們沒有幫你說話?”
賈環搖頭,道:“這次是我理虧,將把柄落在人家手上了。牛伯伯若是再強壓之,反而不好。”
思維冷靜,條理清楚。
牛繼宗有些詫異的看了眼賈環,而後道:“這倒不是關鍵的,最關鍵的是,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就都不大看好你這個婚事。
只因爲太上皇強壓,我們不好多說什麼。”
賈環聞言,沉默了下,點點頭。
牛繼宗一邊扶着他往外走,一邊道:“忠順王權傾朝野,我爲何卻敢與他當面對着幹?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當今皇帝被廢的可能性,基本上沒有。
若說剛登基時尚那麼一絲可能,到了今時今日,就絕無可能了。
既然皇帝肯定不會被廢,那麼忠順王就註定不能上位。
想來,這一點你也早就看明白了。
你既然看明白了這點,就應該明白,太上皇爲何會將明珠郡主許配給你。”
賈環聞言,依舊沉默,再次點點頭。
牛繼宗見之,皺眉道:“那你可知,你若是娶了明珠郡主,你現在是風光了,可是……”
說到這,牛繼宗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能聞後,才壓低聲音道:“可是你可曾想過,待皇帝真正掌權之日,你又該如何去保住忠順王的一條命?當今可不是心胸寬廣之人……
正是不想讓你日後萬般爲難,所以我和你溫叔叔他們,纔沒有出言幫你。
能趁這個機會斷開與忠順王的干係,又不傷太上皇的顏面,這是難得的好事!
你不要……”
牛繼宗話沒說完,忽然停止了。
並且還帶着賈環住了腳步。
不遠處,一頂暖黃繡梅傘緩緩走來,傘下之人,身披一身狐裘大氅,孑然而立,身姿颯然。
“牛伯爺,環哥兒交給我就好,我送他出宮。”
贏杏兒眼睛依舊明亮,氣度依舊從容,只是臉上慣有的微笑卻不見了蹤影。
牛繼宗看了看身邊同樣肅穆着一張臉的賈環,嘆了口氣,對贏杏兒道:“軍機閣還有要務處理,就勞煩郡主了。”
贏杏兒淡淡的點點頭,道:“是我該做之事。”
牛繼宗面色複雜,拍了拍賈環的肩膀後,轉身離去。
若不是她的出身,單這份氣度,就是絕佳之配。
只是,可惜了……
“環哥兒……”
待牛繼宗離去後,贏杏兒很自然的走到賈環身旁,鵝黃小傘遮在了他的頭頂,反將自身露在雪中。
賈環聞聲,輕輕一笑,側着臉道:“別怕,沒有人能將你帶去你不喜歡的地方。”
贏杏兒也笑了,明媚如初。
她將傘換到左手,最後想了想,乾脆收起了傘,兩人一起露在雪天裡。
她右手挽住賈環的胳膊,道:“我不怕……不過,這件事就交給我去處理吧。
雖然太后那裡哭也試過,跪也試過,都不管用。
但總還有別的法子……”
“你一個長在深宮的姑娘家,能有什麼法子?”
賈環心中暖煦薰然,面上卻撇撇嘴道。
贏杏兒也不惱,咯咯一笑,有些俏皮道:“我去和阿爾斯楞講道理啊。”
賈環哼了聲,道:“那個混賬打的什麼主意你還不知道?他怎麼可能和你講道理?
還有,別叫那個雜毛兒的破名字,聽着噁心。”
贏杏兒聞言真的笑了,她緊了緊挽着賈環胳膊手,靠的更近了,而後笑道:“先講講看嘛,講的通就講嘍。”
賈環皺眉:“若是講不通呢?”
贏杏兒輕聲道:“講不通啊……那也不怕呀。
這個世上,講不通道理的人,通常都很難活的長久的……”
……
“他以爲他是誰?還生死之敵!
不過一個臣子,竟然敢如此放肆!
哼!也不知是誰放縱的!”
紫宸書房內,忠順王贏遈滿臉鄙意的說道。
李光地睜着一雙渾濁老眼,有些不解的悄悄打量着忠順王。
論權術鬥爭的手腕,論結交人心的手筆,甚至論學識之淵博,忠順王其實一直都做的並不差。
可是今日……
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將明珠郡主外撫蒙古,對他有什麼益處呢?
單是爲了給他的賢王之名再添加一點分量?
還是他覺得,失去了眼睛的賈環,如果再失去與皇家的聯姻,就再難對太上皇產生影響力了?
只是,就算賈環日後難再面見太上皇,可是以賈家在軍中的影響力,難不成他以爲就是他能隨意欺辱的了的?
當然,還有一種更膚淺的可能。
那就是忠順王是爲了當初的那一口意氣之爭……
若真是這樣,那麼這位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寵愛的十四皇子,當真是被寵壞了……
聽着葛禮、陳夢雷幾個忠順王的門下走狗齊齊在那裡叫囂,要嚴懲賈環君前狂悖之罪。
李光地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或許,也閉上了耳朵……
隆正帝面色陰沉的看着諸位內閣閣臣,細眸中眸光閃動,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後,隆正帝忽然開口道:“戶部的銀子是怎麼回事?”
犀利森寒的目光看向了叫嚷的最起勁的葛禮。
葛禮聞言,叫囂聲一滯,然而他卻並沒有什麼懼意。
他看了一眼嘴角輕輕彎起的忠順王后,就開始訴苦:“陛下明鑑,是這樣的。
戶部銀庫裡的銀子,大都是讓百官給拆借了去。
京城居,大不易。
尤其是那些京官兒,不比外官,實在清苦。
有的時候,連家裡的鍋都揭不開了,走投無路下,只能到戶部先拆借一月的銀米俸祿。
若是借不到,他們就要典兒當女……
若真到了這一步,我大秦朝廷也就成了千古笑柄了,這也有損陛下的寬厚仁義之名。
所以……臣也是沒有辦法。
陛下,這個……”
看着葛禮一臉大義慈悲,正氣凜然,滿口胡言亂語的模樣,隆正帝心中的怒火幾乎要壓抑不住。
可是,他卻沒有什麼辦法。
因爲就算要徹查此事,他手裡也無人可用。
戶部乃是忠順王的大本營,被他盤踞近二十年,被經營的鐵通一般。
就算要查,到頭來,卻是要讓戶部的人自己查自己,最後不了了之,淪爲笑柄。
念及此,隆正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怒火,沉聲道:“就要打仗了,儘快督促百官還賬,真是豈有此理……
若無他事,內閣諸位閣老就先回吧,朕要與軍機閣商議軍國之事。u看書()”
陳夢雷回頭看了眼一直沉默的陳廷敬,眉頭微皺,道:“陳閣老,您沒話說了嗎?”
陳廷敬擡起耷拉的眼皮,掃了陳夢雷一眼,就不再搭理。
陳夢雷見狀大怒,卻又不好在御前發作,他哼了聲,而後對隆正帝道:“陛下,明珠郡主下嫁扎薩克圖世子一事,還請陛下頒下旨意。”
隆正帝聞言,嘴角抽了抽,細眸中閃過一抹嘲諷,而後道:“寧國侯初立大功,太上皇剛剛厚賞於他。這道旨意,朕卻不能下。能下這道旨意的人,只有太上皇。”
見忠順王一脈的人都有些急了,就要再“力諫”,隆正帝脣角彎起,道:“不過,若是太后已經將皇家與賈家的婚書取回,那麼,忠順王願意和別人結親,自去結便是,朕亦不會過多幹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