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西門的騎射場,當箭尾插着兩片白羽的那一箭穿過寒冷的空氣,嗖的一聲扎中了百步之外的稻草人靶心時,四周傳出的不是轟鳴的掌聲,而是一陣陣倒抽的冷氣。
大皇子朱汶坐在那與當下白雪幾乎渾成一體的白駒上,肩上披的狐皮大氅,是當今皇帝萬曆爺剛賜的,大氅上繡的是如虎生威的白麒麟。如今再看朱汶這一身英武豪邁的白,卻是很少人會再去聯想到之前那個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僅存一口氣的人了。
“我以前怎麼從不知道大哥的箭術如此了得?”發出驚歎的老九,在過了片刻以後,發現自己問錯了人。這話,他哪怕要問也得問老三。朱汶在皇宮的時候,只有老三老七或許見過。反正,自老八以後,他老九那會兒年紀都小到對這個大哥一點印象都沒有。
其實,有個人可以問,絕對對朱汶的印象記得比他們這些兄弟都清楚。
“太子沒來,否則,九哥你可以問問太子,三哥的眼睛不好,那時候七哥年紀也小,都記不清。只有太子記得最清楚吧。”朱琪搖起那扇子在老九肩頭上打了打。
“太子?”老九縮了縮脖子,以這個姿態來表示現在太子的狀況猶如一隻縮頭烏龜,不過,要是他是太子朱銘,恐怕一樣只能選擇當縮頭烏龜。除了小時候背書有點本事的朱銘,倘若萬曆爺讓朱銘和大皇子來一場射箭比賽,八成朱銘要像以前被朱隸甩過八箭那樣,落個淒涼的下場。因爲,太子的箭術比他老九還差。
“其實,九哥,你這話說的不對。”眼看太子不在都不好調侃,朱琪隨口一轉,說,“先不說大哥的箭術如何,隸王妃的醫術才真正得了,對不對?”
這話不止讓老九頗頗點頭稱讚,在旁聽着的老七老十等人,一塊兒露出副複雜的表情。
誰能想到,大皇子朱汶真的被李敏治好了。不過才短短十幾日功夫,朱汶可以出宮,可以騎馬,可以射箭。這個神速的康復程度,讓太醫院的太醫們全掉了眼珠子。
這是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的病人,被太醫們宣判了死刑的患者,這樣快康復了,豈不是在神速抽打某些人的臉。
據說在大皇子快速康復的時候,太后纔是最功德無量的那個人,天天在小佛堂裡誦經祈禱。
每次只要想到這兒,十一爺朱琪都能抱上肚子笑上半天不止。他只知道,那位太后那天努力想保住的常太醫,之後由於大皇子與太后打的那個賭約,伴隨大皇子痊癒的日子越來越近,常太醫的官帽只能是每一天都搖搖欲墜。
老九聽見身邊自己這個小兄弟不知道怎麼又抽風似的笑了起來,連忙拍拍十一的肩頭:“喂,別笑了,小理王爺看着你呢。”
朱琪的笑聲剎然而止,伴隨老九的話,像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望過去,卻見朱理已經是轉過身背對他,只餘給他一個冷酷的背影。
同樣見着朱理背影的老九,哎呦一聲對朱琪說:“你說他是怎麼了?平常你愛笑話他,但是,他也和你爭,和你說話吧。現在,他都不和你說話了,對不對?”
朱琪的眸子裡轉悠悠光亮,撐開手中那把逍遙的桃花扇子,悠悠然地在臘月寒冬裡繼續自在地扇風:“他那個脾氣,九哥你不是不知道?像牛撅起的屁股,從來就是,哪有什麼以前以後的。”
這話順着風颳過去,去到朱理的耳朵裡。朱理在內心裡用力告訴自己:忍,忍!這都是她的陰謀詭計,意圖用女色迷惑他朱理的妖精伎倆。
女的,女的。
只知道當自己大嫂給他揭開這層面紗以後,他對於她原先的那個世界觀全亂套了。
爲什麼王紹儀非要把她裝成男的?皇宮裡又不是沒有公主。爲什麼非得她這個公主變成男裝。
他想不通,但是,知道因爲她是女扮男裝,結果,差點兒把他也給毀了。
“喂。”老九又出一聲,“我勸你少點對他毒舌,你看看,他走了。”
朱琪手裡的扇子像是被這寒冬裡的風凍住了一剎,停了下來。
朱理走到自己的愛馬旁邊,手心撫摸着白馬的毛髮,今天他只出來遛馬,並沒有帶上箭筒。
“大皇子,歇歇吧。”江公公拉住白馬的繮繩,對主子說。
朱汶點了頭,知道過猶不及,他現在也不是身體全好了,還需要適當的休養。
今早射了三箭而已,已經讓他有些氣喘。除了他之前生病的緣故,還有,在京泰陵守陵的時候,哪有機會可以射箭騎馬,箭術疏忽了不言而喻。即便如此,除了第一箭真是疏忽了抓不住靶心,第二三箭都直接命中了靶子。想恢復到以前的狀況,看起來是指日可待。
任江公公拉着自己的白馬,朱汶來到了正打算上馬迴護國公府的朱理旁邊,問道:“小理王爺,據說隸王妃如今在府裡休養?”
朱理回頭見是他,神情掠過一道淡淡的漠然,像是夾了一絲理所當然的口吻說:“我大嫂受傷未好,本來就該在府裡休養的。”
可是之前爲了給朱汶治病,李敏三番兩次被迫去到皇宮裡,一次被折斷手,一次被抓進牢獄裡。朱理都覺得這個大皇子天生命中帶煞。
朱汶聽完報以歉意不用說。背後聽着的一衆皇子兄弟們,一個個面面相覷,老九小心地瞄了瞄站在遠處的朱璃,說:“三哥好像心情不好。”
“他心情能好嗎?你不知道三哥的婚期近了嗎?”朱琪巴拉巴拉又扇起了冷風。
婚期近了本是好事,可是,貌似當年老七老十娶的媳婦都不是自己挑的,都沒有老三這樣的黑頭黑臉。
這個未婚妻,還是朱璃自己挑的。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老九都無語了。
“三爺。”馬維走到自己主子背後,看到自己主子所看的方向是護國公府的人,心口嘆氣,孽緣。
“大皇子等會兒要回宮了,你順便護送大皇子回宮。”朱璃不留痕跡地收起了自己的視線。
“三爺你呢?”
“今日是向尚書府正式下聘的日子。本王必須親自到尚書府一趟。”
馬維發現自己都忘了主子這個重大的日子。只因主子在府中都從未提及,連以前熱衷此事的靜妃,現在一樣都幾乎半句不提尚書府。
那是尚書府的王氏都關在宗人府裡沒有出來,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但是,個個都是生怕和王氏那欺君的罪牽累在一起的。像李大同,在官場上已經受人排擠了。幾乎現在朝廷上,都沒有一個敢和李大同走近的人了。
尚書府裡,老太太以及李大同,卻都是有些期待這個日子的到來。畢竟,當初朱璃是親自到過尚書府求娶李瑩的,對於李瑩的真心真意不言而喻。
按理,有朱璃這個真心,三爺王府裡向尚書府裡派來下聘的馬車,應該比當初護國公府來向尚書府下聘的馬車隊更壯光宏偉纔對。只是,李瑩一大早,不僅睡不着,而且是在等待的時候裡都如坐鍼氈了。
據聽,是李敏回來了。
老太太說是家裡女主人不在,要個女兒回來壓陣。李華在宮裡出不來,這不只剩下李敏了。
李瑩只要想到這點心裡頭都害怕的要死。李敏倘若真是回來,肯定只是回來看她李瑩笑話的。
她李瑩真的要在今天這個人生最重大的日子裡鬧出笑話嗎?
“二姑娘原先是告訴老太太,怕夫人不高興,是不打算回來的。可是,老太太堅持要二姑娘回來,而且,老爺也這樣說——”綠柳越說越小聲,幾乎不敢看李瑩的臉色。
李瑩冷笑:“她說這些話,不過是要擡高自己的架子,是要老太太和父親求着她回來。”
“奴婢也是這樣想的。”
“她那點齷齪的心思,誰不知道。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自己老公不巴着,在外拈花惹草誰不知道?”李瑩的手指用力地扯拉手中的鴛鴦袖帕。只要每次想到朱璃那雙眼睛看着李敏的目光。那樣的目光,本來都是該看着她李瑩的。
老太太的婆子過來了,說是讓李瑩先到大堂拜訪回孃家的姐姐。
今日朱隸沒空,讓自己的弟弟朱理陪着自己媳婦回一次孃家。
李瑩並不知道朱理來,一路揣着股子悶氣直走到大堂,腦子裡琢磨怎麼給李敏來個下馬威時,邁過門檻時擡頭只見到那天一鞭子抽到她現在破顏都沒有能好的少年。
那一眼碰到朱理那雙冰寒的眼珠子時,李瑩差點兒沒有兩眼一翻直接暈過去了。那鞭子,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太深刻了,太疼了,太冷了。
這樣一個冷酷的少年,怎麼能變成京師裡許多姑娘家日思夜想的對象。李瑩心裡怎麼都想不通。這個少年,與他哥一樣是魔鬼,夜叉,好不好。
“來了。”
老太太嚴厲的一聲,拉回了李瑩驚恐的思緒。
“還不快謝謝你姐姐。你姐姐的手傷沒有好,都過來給你主持聘禮,你該感激。”
李瑩垂首上前,走到李敏面前,一個輕輕福身:“瑩兒見過二姐。”
李敏沒有答聲。
老太太忙出聲:“什麼二姐?”
李瑩咬了咬口牙,改口:“瑩兒拜見隸王妃。”隨之深深一福,幾乎是跪了下去。心裡想着,只有這一天,這一天,只等她嫁給了三爺以後,一樣是王妃了。
“請起吧,三妹。”李敏笑道,“今後,你是三爺的妃子了。到時候,再見着我,可千萬別再行錯禮節了。”
李瑩腦袋裡被道光劈過,好像纔想起,這個王妃還有等級之分的。像是李敏,可是上次要被萬曆爺賜去陪葬的時候,給了一個特別的封號。單憑這個稱號,衆王妃見着李敏,都還得對李敏先行禮。
李大同輕咳兩聲:“都坐吧。”
李瑩像是腦袋昏昏沉沉地坐了下來。
等了片刻,仍舊不見三爺府裡下聘的馬車來到,眼看,吉時都快過去了。尚書府裡的人,不得不心裡感到了不安了起來。
老太太手裡的佛珠捻了捻,眯着的眼睛睜開來,對兒子說:“你是不是,該派個人到三爺府裡看看,是不是三爺被什麼事給耽擱了?”
聽到這話,李瑩咬破了自己嘴巴。
李大同急忙點點頭,起身指揮管家讓人起快馬去王爺府探問究竟。
綠柳早在門口幫着李瑩守望了,結果,門口門可羅雀,沒有恢宏的馬車隊,百姓也沒有人來圍觀,整個冷冷清清的,只剩下尚書府門口兩盞喜慶的大紅燈籠在寒風裡哆嗦。
回頭,綠柳都不敢對李瑩說起這個淒涼的慘景。這個境況,真的比起當年護國公府下聘李敏出嫁都差得遠了。
看得出,整個三爺府對這件事壓根兒不重視。
李瑩的心裡或許早有些不妙的預感,但是,時至今日親眼見到這一切,心頭潑拉潑拉的澆起了涼水。再看看抽了她鞭子害的她破顏的那個少年以及李敏,都坐在對面神情悠然地吃茶。
好在,管家派去的人,半路折返回來說:“三爺帶着馬車快到尚書府了。”
“是真是假?”乍然一聽這個好消息,連李大同和老太太都不信。
李瑩感覺迎頭又是一盆冷水。
“是真的,老爺。”
“可我怎麼沒有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李大同只記得當初護國公府來迎娶自己二女兒時的盛況空前,前呼後擁的馬車隊,圍觀的百姓萬人空巷,更不要說那些羨慕妒忌的同僚了。
現在,他豎起耳朵聽,都聽不見巷子裡傳來任何聲音,貌似只有一股股刮過街道上的冷風。不要說敲鑼打鼓還是放鞭炮的聲音了,連老鼠吱吱叫的聲音都沒有。聽起來倍感淒涼,不像婚禮,倒像是喪禮似的。
綠柳簡直不敢去看李瑩花白花白的臉色。
不管怎麼說,人家新郎官,真的是帶了馬車來到尚書府下聘了。只是,沒有什麼幾十輛壯觀的絲綢羅緞豬牛馬羊,只是冷冷清清的一輛馬車上,大概裝了幾個箱子。
要按說以前,李瑩還可以藉着自己未婚夫沒有死來嘲笑李敏嫁過去是個寡婦來光鮮一把,現在,誰不知道護國公凱旋歸來受到皇帝重用,功高蓋主。
這樣一比,她李瑩何止是個笑話了。此種禮遇,只能更說明了人家三爺其實不是真心想娶她李瑩的。
不嫁了!
要是真能不嫁了該多好。可是,她李瑩不能不嫁,因爲,除了朱璃願意娶她以外,有誰真願意再娶她這個醜八怪。自己的舅舅也真是的,當初給她治傷,說好了一定會幫她把傷疤治到完好如初,結果,現在變成了這樣。
那條一指多長,像蜈蚣一樣的傷疤一直都長在她臉上,害的她現在都不敢照鏡子。
隨着門口傳來一聲三爺到了,那位君子如玉的美男子走進了尚書府。此情此景,李敏嚼着回味。因爲,這個情景,太像之前,他到尚書府的那一次了。那一次他說什麼了?對了,說是生生世世,都要與真愛李瑩在一起。
現實卻是,如此淒涼的下聘車隊。
李敏一眼掃到對面李瑩那張忿恨交加的臉上,想必,現在自己這個妹妹是把她恨死了都不會想到去恨這個男人半分。這就是女人了,總是想到女人的錯,不會想到男人的錯。
難怪李瑩會是如此下場,因爲,到現在,李瑩好像都還沒有搞清楚這些皇家男人的心裡,哪有李瑩想的那樣單純。朱璃真的有可能是因爲喜歡李瑩才娶得李瑩嗎?
笑話!
什麼叫做喜歡。對於這些權高位重的男人而言,女人不過是一顆對其有用無用的棋子。尤其,朱璃哪怕不想爭皇位,都得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像朱璃這樣的人,真有可能一點爭皇位的心思都不會有?
真有一點本事的男人,如果胸無大志,也不能叫做有本事的男人了。只會變的像十爺那樣的懦夫。
李敏眺眼望過去,門口走進來的男子,身披午日的金光,像是在玉上面鑲了一層金,在以往的冷豔之中增添了一抹高貴。
朱璃走進了尚書府的大堂,在環望到大堂裡竟然有不速之客的身影存在時,眸子裡一怔,是可能也是想起之前那個類似的場景了。
玉斷情斷。真的斷了嗎?
在她那兒是斷了的,可是,她摔的時候,可有想過詢問他本人的意見?
刻薄的脣角就此向上揚了一截,回頭傲睨尚書府裡衆人的目光,天生尊貴的皇子氣息,直逼的尚書府裡李大同等人都擡不起頭來。
李大同只覺得這個未來的三女婿好像每次來尚書府都是怒氣衝衝的,沒有一次對他這個老丈人算是心裡存有尊敬的。
也是,他李大同不過是個二品官員,三女婿貴爲皇子。
率着尚書府裡衆人跪了下來給三皇子跪安。
朱理和李敏只是起身相待。
朱璃道:“都起身吧。”說罷,頭轉到了另一邊:“隸王沒有來嗎?”
“我哥有公事要辦,讓我隨大嫂來一趟。”朱理答。
看來隸王無時無刻都不放心老婆一個人出外,連老婆回孃家都不放心。
朱璃脣角微彎,對於他這張像是玉雕琢而成的臉來說,露出一絲笑像是很難得的事:“隸王心疼內子,如今是名揚京師。茶樓裡的先生都這樣唱着,隸王倘若一日沒有見隸王妃,都是如隔三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大堂裡衆人聽了他這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片尷尬的乾笑從李大同口裡傳出來,李敏和朱理肯定是不笑的。至於李瑩,只差沒有垂下兩串淚珠兒。
場內一時僵硬的空氣,一點都不像喜氣的氣氛。話說,男方來下聘,怎麼不說新娘子的事,反而說起新娘子姐姐的事,真是詭異的要死。
“請,請三爺吃茶。”李大同笑完嗓子都啞了,兩句話都沒有能說清楚。
朱璃沒有拒絕,在未來老丈人身旁坐了下來。尚書府的人見到他落座,彷彿才能都喘出口氣。
從三爺府上運來的聘禮被擡進了尚書府裡的院子,一共八大箱,不多不少,剛剛好。
三爺的人把聘禮的禮單送到老太太手裡,老太太與兒子掃過單子上的東西,見,綾羅綢緞倒是不少,只是,相比護國公府那龐大的場面,當然是差的不止一丁點兒。
只能說,三爺一切按規矩來辦,該給的都給了,給多的絕對不會有。
這般的客氣,都是要做親家的人了,都這般的客氣,豈不是計較了。等於自己女兒嫁過去以後,別指望夫家有多疼這個入門的新媳婦了。
李大同額頭擦了把汗,心裡想,果然傳言是真的,都說自從王氏鬧了那一樁以後,靜妃是徹底討厭起了他們尚書府。
朱璃把手中茶杯一蓋,說:“禮單李大人看過了,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能有什麼要說的,哪怕朱璃只拿了一個銅板過來,他李大同也必須說好,總比女兒嫁不出去要好。
李大同戰戰兢兢起身,答:“聘禮臣收到了,在臣看來,有點多。”
多?李瑩恨不得一頭撞到李大同身上一塊死了算了。這是嫌棄她的臉丟的不夠是不是。她父親怎能這樣說話!
李大同壓根兒心思已經不在這個女兒身上了,只要李瑩能嫁出去就可以了。
這點,李敏早從上次李大同和她說的那句希望把外面私生子接回來的話,都可以探出一二。也只有李瑩這種從小被李大同捧在掌心裡的明珠,對李大同還有着所謂的奢望。
“既然李大人嫌多,本王把禮箱搬回去一半,如何?”
聽到這話,李大同擡頭看朱璃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瞬間被凍成了個冰人,動也不動,說也不會說。
老太太趕緊開了口,真搬回去一半,這豈不是真變成了笑話,道:“三爺真愛說笑。”
朱璃轉頭看了眼老太太,淡然道:“愛說笑的是李大人吧。”
李大同跪下磕頭:“是,是臣失去了分寸,臣知錯了。”
“好了,李大人快起身吧。你我以後還是親家,如此生疏怎可得了?”朱璃說。
這句話下來,尚書府裡,卻沒有一個人能感到輕鬆。每個人只能聯想起當初據說朱璃在皇帝面前大義滅親掉王氏的場景。正可謂親家,所以,朱璃說,更不能失去公正,三爺本來就是大明王朝鐵面無私的包青天。
李大同磕了腦袋不敢起來。
朱璃低頭俯看他像烏龜一樣的腦袋,眼角能望到李敏,怎麼想,這對父女一點都不像。李大同在朝廷裡的名聲向來都是馬屁精一類,即是會阿諛奉承,也會八面玲瓏,四面不得罪人,隨時順勢而上。論政績,那絕對是無功無過的一般般。
不知道她親孃是什麼樣子,都說她親孃治好了他的眼睛,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他該看到過她的親孃。爲什麼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李大人既然不起身,本王告辭之前,有一事需要告訴李大人和尚書府。本王在來尚書府之前,剛接到朝廷的命令,要本王前往江淮押送犯人進京。”
什麼?!
李大同大驚失色。老太太手裡的佛珠落在了地上,尚姑姑趕忙撿起老太太的佛珠。李瑩身體軟軟地歪倒在綠柳身上。
“朝廷的命令,皇上的聖旨,爲臣爲子,本王都不可以推卸。知道與府上三小姐的婚期已近——”
“那麼三爺意思是——”
“擇好的婚期,當然不能一拖再拖,拖了,等於本王會失信於天下。”
不說有負於她,只怕失信天下。對了,這纔是他娶她的真正目的,要保全自己的君子如玉的名聲。
李瑩心頭一陣陣的寒笑着,眼睛直射向眼前的男子,然而,當對方那雙曾經看不見一切的眼睛望回來時,李瑩卻是全身一抖:他知道了,他知道她之前設計他的事了?
彼此彼此。
她設計他,讓她得以藉着他擺脫朱隸。實際上,她李瑩真有愛過這個男人嗎?倘若真愛,應該會不顧一切,而不是三心兩意,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
他知道,他知道她的心早已見異思遷了,在偷偷看着朱隸。
李瑩周身冰涼冰涼的,縱使如此,這個男人要繼續娶她,目的何在?只要想到這點,她的心不是寒了,是恐懼到直髮抖。
她不要嫁!
死也不要嫁!
嫁個死人也比嫁這個男人要好的多!
忽然間,她明白了爲什麼當初李敏知道自己嫁了個死人時是那樣的高興。她多傻,那時候,該就此嫁個死人,也好過現在嫁個看穿了她,一輩子都不會給她幸福了的男人。
“按照三爺說的做吧,臣沒有任何意見。”李大同說。
老太太也是低頭不語。
雖然新郎官不能親自迎親,但是,因爲奉的是公差出外辦事,那絕對是做臣子的都沒有任何能反駁的理由。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皇帝明知自己的兒子要辦大婚了,硬要把兒子派出去,可見萬曆爺對這個兒媳婦,真的不怎樣。
李瑩嫁過去的處境可想而知了。但是,尚書府沒有別的選擇。不是怕李瑩嫁不嫁的出去,這是皇上欽點的婚事,莫非尚書府還能抗旨?
老太太突然打了個抖,想,這會兒李瑩面臨的處境,正不是那會兒李敏要嫁出去時所面臨的。只是,李敏的運氣好到爆了。李瑩的運氣,可就不見得了。
運氣這回事兒,真難說。佛家說,因果相報。老太太嘴裡喃喃兩句佛經。
朱璃說完這話也就告辭了。顏美如玉的三爺,披戴着午後的金光,翩翩然走出了尚書府。離開時,和朱理說:“照顧好你嫂子。”
這話也輪不到你來說吧。朱理直接一個不客氣的眼神回給對方。
朱璃的眸子,只是轉到她那隻懸掛在胸前,沒有完全好的手臂上。李敏清楚地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疑慮。看出,皇帝送梅子的事,肯定一樣傳到他耳朵裡去了。
究竟,她是脫臼還沒有好,還是說,以脫臼爲名。
不管怎麼樣,一旦她真的是懷孕了,懷上了護國公的骨肉,肯定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
“爹——”朱璃一走,當着衆人的面,李瑩忽然在李大同面前跪了下來。
李大同都被措手不及。
李瑩抱住他大腿不讓他走,說:“爹,二姐在這裡,你難道不該爲母親求求二姐嗎?二姐怎能對母親見死不救?母親把她養大成人,含辛茹苦——”
“住——口。”
衆人一驚,誰也沒有想到李敏會直接出口。
李瑩涼笑兩聲,那兩聲的含義像是在說狐狸總算露出尾巴了,起身直對着李敏:“二姐願意開口最好不過了。二姐你自己拍打良心問問,二姐你對母親做的一切,對得起母親,對得起良心嗎?”
“三妹是說我什麼對不起母親了?”
“你不要以爲所有人都不知道。是你,是你設計,讓母親拿了你的假藥書,欺騙了皇上和太后、靜妃娘娘,害的母親鋃鐺入獄!”
“證據?”
李瑩一愣。證據,她哪裡來的證據。
“那,那日,你去過祖母的院子。守門的婆子親眼看見的。”
老太太眼睛一睜,一塊看向了李敏。
李敏爲此一笑而過:“我去過祖母的院子?請問祖母的院子裡丟了什麼東西嗎?老太太有丟過東西嗎?”
這倒是沒有。其實,老太太那天都不敢肯定有人進過自家院子。這話真不能胡說八道。老太太講究證據的。況且,假藥書,和她老太太成什麼關係了?
“三妹,你有意提起祖母的屋子,難道是想說,母親拿的那本假藥書,是來自老太太的屋子嗎?”
老太太臉色驟然大變,蓬蓬兩聲大拍桌子:“放肆!”
李瑩方寸大亂跪了下來:“老太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二姐說的,是二姐有意栽贓!”
“誰栽贓給誰!你當我這個老太太是老糊塗了,連這點拐彎抹角的話都聽不出來嗎?”老太太的手指到李瑩頭上,怒不擇言,“就你這個性子,和你娘一樣的性子,你娘都因此被抓進牢房裡去了,把尚書府害的不淺。你不知思取,不知反省,還學你娘!”
“沒有,我娘沒有禍害他人,沒有栽贓——”
“沒有?!你娘當初栽贓給徐娘子的時候,不要以爲我這個老太太瞎了眼睛沒有看見!”
等這句爆炸性的新聞從老太太口裡忽然吐了出來時,全場一片鴉雀無聲。李瑩傻了眼。老太太跌坐到了椅子裡,直念:“阿彌陀佛。”
李敏微微眯了眯眼。
李大同皺着眉頭走了出來,說:“敏兒,爲父有話和你說。”
聽到這話的朱理,馬上攔在了李敏面前:“大嫂——”
“沒事,我和父親說兩句話,小叔在這裡等會兒。”
觸及她冰涼冷靜的眼神,朱理鬆開了手,點了頭:“我在這裡等着,有事大嫂只要喊一聲。”
李大同聽到這話,像是冷冰冰地向朱理的臉上掃過一眼。
父女兩人進了隔壁的一間花廳。管家負責把兩扇門關上。李大同回身說:“敏兒坐下吧。”
李敏道:“父親請坐。”
“這裡沒有外人,只有我們父女兩人,不需要太分彼此。”
既然李大同都這樣說了,李敏坐了下來。
李大同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抓起桌子上的茶壺,給桌上的兩個茶杯斟滿了茶水,道:“爲父承認,之前對你關心不足,對於瑩兒則是太寵了,導致到如今她這個無法無天的性格。”
李敏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袖管裡頭藏不住露出的那點信紙頭。
像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李大同笑道:“以前官場裡的同僚告老還鄉之後,寄過來的書信。”
“父親不吃茶嗎?”
李大同愣了下,眼光直落到她微彎起的嘴角,像是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道:“喝,當然喝了——”說着,手指抓起茶杯時,一絲忍不住的抽筋讓他手指哆嗦,茶杯隨之抖動,茶水溢出來,像是要燙傷他的手指頭。李大同用力閉上眼,剛要把茶杯裡的水倒進自己口裡時,對面傳來話。
“父親不必怕成這樣,茶水已經換過,沒有毒了。”
李大同一骨碌把茶水全灑了出來:“你,你說什麼?”
接到她嘴角那絲狡黠,李大同才發現自己再次上當。但是,已經遲了。李敏沒有受傷的左手眼疾手快,是把桌子上的茶壺茶杯一併掃落到了地上。
“你,你——”李大同看着自己精心計劃好的東西全摔成了一地粉碎,惱羞成怒,“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女兒只是想,如果父親一心尋死,女兒肯定是攔不住的。但是,倘若父親不是一心尋死,是想死之後一塊把女兒拉去死的話,女兒豈有不攔的道理。”李敏那一束銳利的目光直抓到李大同那臉的狼狽上。
李大同被她的眼睛看得步步後退,連聲道:“我怎麼可能毒死我自己的女兒?”
“怎麼不可能,既然你都可以毒死我的親孃。”
“我沒有。你娘不是我殺的!”
“父親果然是知道我娘怎麼死的。老太太也知道。父親不說,敏兒可以去問老太太。”
“不用去找老太太,你祖母不知道。你祖母只是想而已。”
想?
李大同喘着氣,右手扯拉脖子上的衣服,好像快透不過氣來,在見到她快走到自己面前時,李大同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說:“敏兒都想錯了。爲父怎麼可能毒死你親孃。你親孃對於我來說恩重如山,不止如此,你親孃是我見過的最美麗最像神仙一樣的女子,爲父想對誰下手,都不可能對你娘下的了手?”
“可是,父親剛纔那杯茶是下了毒,沒有錯吧?父親爲何想在茶水裡下毒?不是想毒死敏兒,又是想毒死誰?”
李大同看着狼狽一地的茶杯碎片,當然是有口難辯。
“是誰?”李敏一隻腳踩住他想起身逃跑的袍角,蹲下來,對着李大同那張還在想盡法子想要跑的臉,“父親可以不說。但是,父親不要忘了,父親的孩子,如今都在哪裡。”
“孩子?”
“對,父親不是和敏兒提過,說,敏兒的幾個弟弟想回家。敏兒心裡想,這可是爲父親辦件大好事的機會,因此,讓人接了幾個弟弟,只等父親這邊一切都安排好了,敏兒馬上把弟弟送回到父親身邊。”
李大同對着她的眼睛瞪成了大圓,像是從來都不認識她這個人:“那是你的親弟弟!”
“怎麼?父親以爲我會對弟弟做些什麼事嗎?”
李大同周身冷汗淋漓,抓住她的手:“你不能,你聽我說,敏兒,你真不能傷害他們。他們是無辜的,他們年紀還小。”
“他們可不這樣想的。他們見到敏兒時,已經口口聲聲說,將來尚書府是他們的,敏兒當然不會傷害親弟弟了,可是,大姐、三妹,她們知道了的話,是不是這樣想,敏兒不知道。”
李大同擡頭看向她,忽然臉上一個抽搐,露出了斯文表面底下的猙獰:“難怪你母親說你是非除去不可,否則,是要把我們尚書府全害了!”
“那也是因爲父親母親從一開始,都想盡法子,想把我和我孃親除去。哪怕剛纔那杯茶水進了父親的肚子,父親自己已經先服下了解藥,死的人也只可能是我一個。但是,我從此要背上殺父的罪名。”李敏冷冷地笑了一聲,“父親如此無情無義,而像父親這樣的人,敏兒實在也難以相信,以我孃親的聰明智慧,會曾經喜歡上父親這樣計劃毒害自己妻兒的男子。一切事實真相只能說明,父親或許愛戀過我孃親,但是,我孃親壓根——從來沒有喜歡過父親。”
啪!
李大同臉上的肌肉像是崩潰的地表,大吼大叫:“你,你胡說!你胡說!她愛的人是我,一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