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啓伸手拂開寒雪額前的一縷髮絲,“雖然我沒能給你一個風光的婚禮,可是這一課以後我會補上的,而我也正打算這麼做。你說要跟我白頭偕老,難道連這一步都不願意邁出來嗎?”
玄啓的聲音裡透着一絲淺淺的惆悵,寒雪聽在耳中,痛在心裡。是啊,她這又是何苦呢?既然決定在一起,還去計較那些無用的東西做什麼呢?
“夫……夫君。”
柔柔的聲音輕輕地飄進玄啓的耳朵裡。玄啓猛地聽到這兩個字,渾身一震,緊擰的眉心陡然鬆開,笑意從眼底一直蔓延到脣角。他低頭在寒雪額上落下一個吻,“真好聽,再叫一次。”
“夫君。”寒雪專注地凝視着玄啓的眼睛,原來是很簡單的,只要開了頭,再繼續就不會難。
“嗯。”
“夫君?”
“嗯,我在。”目的達成,玄啓又不滿足了:“叫我名字,我想聽。”
“玄啓。”這一次,寒雪沒有猶豫,她突然發現,原來心愛之人的名字,真的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喚一聲,就覺得心裡所有的紛亂都安定了下來,而且,她覺得自己更喜歡叫他的名字。
玄啓露出孩子一樣滿足的笑容來,他脫下外衣鞋襪鑽進被窩裡將寒雪摟在懷中,“我現在有點兒喜歡風無痕那個人了,算他聰明,知道給咱們夫妻兩安排一間客房。”
寒雪好笑又無奈地白了玄啓一眼,他都在風無痕面前不止一次強調她是他的內子了,難不成風無痕還要沒有眼見地安排他們睡兩間房,專門來惹他的白眼嗎?怎麼看人家都不是笨蛋加白癡的豆腐腦袋吧。
“對了,方纔在別院門外,我見你看着那塊德馨別院的石匾出神,那石匾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寒雪依偎在玄啓胸前,問出心中的疑問。
“此事說來話長,這座德馨別院,其實是一位將軍的故居,那位將軍死後,這宅子便收歸朝廷所有。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喜歡來這裡玩耍,那時父皇還在位,而我只有八歲。”
玄啓將寒雪摟緊一些繼續道:“朝廷每年都會將一些收繳的閒置宅院以公開競購的形式賣出,所得銀兩則充入國庫。這座宅子是不久前賣出去的,沒想到買家竟然是風無痕。”
說完,玄啓感慨地環視了屋裡一圈,“我以爲換了新主人,多少會有所改變,沒想到風無痕居然將這裡當年的樣子完好地保留了下來,石匾還是原來的石匾,客房也還是原來的客房。知道嗎?咱們現在住的這間,就是當年我在這裡留宿時住的,真的完全是老樣子。”
“玄英是不是也來過這裡呢?我看他剛纔的表情也不對呢。你們在這裡的回憶是不是很美好呢?”這些,都是寒雪從他們方纔的表情中看出來的。
“嗯。你也知道玄英自幼沒了母妃,所以小時候性格極爲孤僻,連我都不大親近,後來長大了,也不知怎的就漸漸變成了那副性子。”
玄啓笑笑,“不過玄英不常來,偶爾纔會偷偷跑過來找我。在這裡的那些日子沒有拘束沒有規矩,真的是很輕鬆很快樂的日子,也是我們擁有的唯一一段像正常童年的日子。”
原來如此。寒雪靠着玄啓的胸膛,靜靜地聆聽他穩健的心跳聲。原來玄啓玄英與這棟宅子還有這樣一段過往,風無痕說他們有緣,真是一點兒都不假。可是,寒譽的反應該如何解釋呢?寒譽雖然經常在外遊歷,可唯獨京城他是第一次來,或許是她多心了吧。
待寒雪在懷中沉沉睡去,玄啓這才輕手輕腳地下牀來到窗邊,微微地推開窗戶,一道黑影閃過,窗下便跪了一個一身黑色勁裝的暗衛,恭恭敬敬地垂着頭,等待玄啓的指示。
“你去查查風無痕的背景,越細越好。一日內,朕要結果。”玄啓的聲音再度恢復成朝堂上那個冷靜睿智的帝王。
那暗衛沒有應聲,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他便猶如隨風消逝了一般,無影無蹤。
玄啓關窗熄燈,月華柔柔地灑落在院子裡,漆黑模糊的景物投影重重疊疊地投射在地面上,重疊到最後只剩下一圈詭異的形狀。正是夜深人靜時,風無痕的書房裡卻還亮着燈,管家風寧端來酒壺和酒盞進來,他有一肚子的疑問想要問風無痕。
“少爺,您既然知道那羣人的真實身份,爲何還要大費周章地讓他們在府裡住下呢?萬一讓他們察覺什麼,少爺豈不是給自己徒增麻煩嗎?”
風無痕沒有答話,他倒了一杯酒飲下,眼裡的光華與之前的溫雅全然不同,深沉中蘊藏了冷冽銳利的殺氣,看一眼,便能讓人渾身猶如墜入冰窟一般從心裡冷到骨頭裡。
沒錯,是他下了個套將他們引進德馨別院的。
今天碰上他們完全是個意外,他到莫憂湖去擺燈謎,只因爲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往事,因此纔想去緬懷一下,誰知竟碰上了微服出宮的玄啓等人。他暗中派人先將京城所有客棧的空房間全部包下,再命人找到玄啓準備下榻的客棧,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然後順理成章地賣了玄啓這個人情。
他知道,以玄啓的精明,勢必會對他起戒心,他並不怕玄啓派人查他,因爲他相信玄啓根本什麼也查不到。他是風無痕,一個普通的商人,除了他的財富富可敵國,再沒有其他的特別之處。
“寧叔,你知道他們中間那一對兄妹是姓什麼嗎?他們家是幹什麼的,他們的父親又叫什麼名字嗎?”風無痕深沉地開口道。
“少爺,這些老奴怎麼會知道呢?少爺不妨說來聽聽。”風寧聽風無痕這樣說,便知道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他們兄妹複姓納蘭。哥哥名爲納蘭寒譽,今年二十三歲。妹妹名爲納蘭寒雪,今年十七歲。他們出身杏林之家,他們家的濟世堂在婉州頗有名氣。他們的娘名爲阮心玉,他們的爹名爲納蘭宇。”
風無痕的話音剛落,便聽見“啪”的一聲,風寧手中的酒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香醇的酒液濺落一地。
風寧激動得嘴脣和手都在抖,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盯住風無痕,顫着聲又問了一遍:“少爺,您剛纔說……他們的父親……叫什麼?”
“納蘭宇。他們的父親名叫納蘭宇。”風無痕看着風寧震驚的臉,平靜地一字一句將納蘭宇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念出來。
“我知道的時候,也很震驚。不過,這都是真的。是我派人查的,他們家是十四年前從北方搬到南方的。我們找了十四年的人,終於被找到了。呵!晚上無名將消息送到我手裡的時候,他們的畫舫剛好行到石亭邊上。寧叔,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無論是不是天意,少爺也千萬要小心。”片刻的震驚和狂喜之後,風寧已經恢復了冷靜,“少爺要小心東方家的人。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納蘭家的小姐是皇帝的妃嬪,少爺也要小心別與他們兄妹走的太近了,更不能讓他們知道少爺的身份。畢竟時隔這麼多年,人心有沒有變,很難說。”
風寧叫人換上一壺新酒,“少爺上次帶人闖宮刺殺失敗,萬一被他們認出來,事情就麻煩了。少爺若是有事,老奴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爺夫人交代,而且,小姐在天有靈也會責怪老奴的。”說着,風寧的老淚便迅速溢了上來。
“哼!寧叔大可放心。東方家的人再有本事,也查不到我頭上,否則,我這個魅影樓樓主就不用當了,更別提還要報仇。”風無痕雙眼微眯,眸光一沉,風寧感覺到身邊有一道銳利的劍氣擦着鬢角飛過,下一瞬,兩片黑影掉落在桌面上,仔細一瞧,竟是一隻飛蛾被劍氣生生從中間劈成兩半。
沒錯,世人恐怕不會想到,堂堂珍寶閣的當家風無痕,居然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魅影樓的樓主夜風。或者說,世人根本不會想到,常常救濟窮苦的中原第一商號珍寶閣,原本就是魅影樓的影子,而每代珍寶閣當家,都是由魅影樓的樓主兼任,一在明,一在暗,暗爲實,明爲虛。
風寧對着兩片飛蛾的屍體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沒想到風無痕年紀輕輕,劍氣已經練到如此精深純熟的地步了。
“那就好。不過,少爺不是跟人有了一年之約,說一年之內不會找東方家報仇的嗎?老奴不明白,少爺爲何要答應這個一年之約呢?早一日得報大仇,老爺夫人還有小姐才能早一日瞑目。”風寧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既然今日二人談到了這個問題,他只覺不吐不快。
“寧叔以爲上次的刺殺失敗,短期內,我們還有機會接近東方玄啓嗎?況且,我身爲魅影樓主,既然應了閻羅玉令的約定,就一定要做到。一年之後,血海深仇,我仍是要報的。”
風寧看着風無痕周身散發出來閻羅氣息,一時竟然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提醒着風無痕不能忘記仇恨,他的做法是對了,還是錯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溫和簡單的少年在經過這麼多風霜雨雪的洗禮之後,早已經不復存在了留下的,似乎只是一個爲了報仇而生存的軀體。
可是回頭想一想,就算當年他也死在了那場鉅變中,沒有了他,少爺也再不會是個快樂的少年了。家破人亡的痛楚對於一個只有九歲的孩子來說,那是怎樣一種幾乎滅頂的打擊,恐怕也只有對仇恨的執着,才能令風無痕堅強地走到今天,擁有今天的成就。
“唉,也罷,少爺高興怎麼辦就怎麼辦。只是,對於納蘭家的事,少爺又想怎麼處置呢?”
風無痕沉默了片刻,突然森冷地笑了一聲,“不瞞寧叔,跟我定下那個一年之約的,正是納蘭小姐。如果我跟納蘭寒譽相認,然後又讓納蘭寒雪知道我是魅影樓的樓主,寧叔猜,事情會怎麼發展呢?肯定會很好玩兒吧。”
風寧因爲風無痕的一番話頓時臉色大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風無痕究竟想幹什麼,風無痕已經放下酒杯,起身往屋外走去。
與此同時,寒譽的屋子裡也閃爍着幽暗微弱的燭光。寒譽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像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放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頭,視線落在跳動的燭心上眨也不眨,他從進屋開始就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
寒雪並沒有着涼,他的話只是爲了敷衍衆人才說的。寒雪的脈相急促凌亂,她的各種症狀表現分明是受了極大刺激的緣故。他想,他知道寒雪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症狀。倘若她真的沒有忘得那麼幹淨,倘若她還會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印象,那麼她的症狀便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曾經說過,三歲左右的孩子若是忘記了什麼事,這輩子恐怕都是很難再想起來的,尤其還是在那樣一種狀況下目睹了一些無法承受的事,潛意識中也會抗拒會忘記,再加上一些外力或是自身狀況的推波助瀾,那麼,便會忘的很徹底,等時間漸漸變長,這件事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從她的生命和記憶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德馨別院,這個地方,他也幾乎快忘乾淨了。他只來過這裡一次,而且那次唯一的記憶也僅停留在一陣陣哀慼慘絕的哭喊聲和一張張驚恐無助的臉龐上。
他還記得那天夜裡他偷偷跟在父親身後來到這裡時,父親就躲在別院外一棵大樹的後面,而他則躲在父親身後的一塊大石頭後面。當時的狀況很慘很混亂,當父親發現他的時候,裡面的人所有人已經被碗口粗的鐵鏈拴在一起,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被帶到什麼地方去。
短短的幾天時間,他突然失去了一個親人,又突然多了一個親人,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有哪一段時間比那短短的幾天還要驚濤駭浪。只是後來,父親便要他牢牢記住,永遠不要再提起或者想起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