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別急,我們出去再說。”他如此安慰着,將西嶺月抱起平放在地面上,自己也縱身一躍跳出坑底。
西嶺月已迫不及待地向外張望,茫然地喊着蕭憶的名字:“憶哥哥,你出來啊!你在哪兒?月兒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
然而沒有迴應,唯有她的回聲響徹在這空蕩的太平山間,孤獨而悽清。
面對這滿目瘡痍,她也知蕭憶再無生機,不禁跌坐在沙土之上,痛哭失聲。
就在昨晚,洞口塌陷之前,石牆已紛紛開始剝落,她顧不得腳傷四處躲避,數次險些被巨石砸中。蕭致武也護着重傷的愛子狼狽閃躲,想是太過顛簸,激得昏迷的蕭憶再度醒了過來。
也許是因爲迴光返照,蕭憶當時竟異常清醒,他用僅剩的力氣做了最後一件事——一把將她推入坑中,勉力搬過巨石卡在坑口,急促地說道:“月兒堅持住,福王會來救你。”之後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
回想起最後那一幕,西嶺月更無法遏制心中悲痛,伏於李成軒肩頭泣不成聲。
憶哥哥終究沒有辜負當初的誓言,爲她生,爲她死。
是她辜負了他,害他身受重傷,長埋於太平山下。
而那些美好的過往,那些甜蜜的回憶,也都將隨着他埋葬於此,再難尋回。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西嶺月身上。恍惚間她好似回到了十六歲那年,她和蕭憶站在桃花樹下,彼此相視而笑的場景。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那時的桃花落在他們身上,一朵朵一瓣瓣,就像是眼前飄然而落的雨滴,一如她的心情。
當時有多歡喜,此刻就有多悲泣。
“西嶺,我們走吧。”李成軒打橫將她抱起,踏着滿地的狼藉緩緩離開。
西嶺月流着淚躺在他懷中,摟住他的脖頸,又不自覺地回望那座太平山。
造物者是如此強大大,如此隨心所欲,世間的山川河流都似他掌心中的玩物,微一彈指便能山崩地裂。
人命更是猶如螻蟻,渺小微茫,不值一提。
煙雨迷濛之中,那漫山的焦土瘡痍彷彿也都看不清了,天地又恢復朗朗乾坤。
千百年後,是否還有人會記得這一切?
記得有無數鮮活的生命曾埋葬於此,用血肉之軀見證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浩劫。
有人夢醒,有人夢醉。
有人夢圓,有人夢碎。
兩個月後,長安城,武元衡府邸書房。
他正在書架上尋找一樣東西,屋內略顯凌亂,這時管家走了進來:“主子,裴行立裴少卿求見。”
“快請。”武元衡停下動作。
管家特意問了一句:“是請到前廳還是……”
“請他來書房吧。”
這回答讓管家有些意外。因爲武元衡這書房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尋常客人哪怕是朝中的高官,甚至是武元衡自己的門生,也大多是在前廳敘話,能進這書房的人少之又少。
管家自然不知道,兩月前的一場討逆,裴行立給武元衡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再加上其父裴垍與武元衡jiāo好,如今他已把裴行立當成親侄子看待了。
管家不敢怠慢,連忙請了客人進來,匆匆奉茶。
“晚輩見過武相爺。”裴行立跨入書房,躬身拜道。
武元衡連忙虛扶一把,請他入席:“哎,裴賢侄來得真是湊巧,再晚一刻,本官就打算進宮面聖了。”
“真巧,晚輩剛從宮裡出來,”裴行立笑道,“特來向您辭行。”
“哦?賢侄是要去哪兒?”
“晚輩今日已得了聖上口諭,從衛尉少卿調任河東令,待明旨下達便將赴任。”“這麼倉促?”武元衡微感驚訝,可轉念想起近日發生的事,倒也能理解他。
就在半個月前,他們一行人自武寧縣返回長安,李成軒和西嶺月也回來了。沒過幾日,長公主府就傳出喪事,昭告世人愛女郭令月重病身亡,裴家與郭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罷。
可熟知內情的人都曉得,裴行立的未婚妻不僅沒死,如今還好端端地住在福王府裡養傷。看天子的意思,是有意與福王重修兄弟之情,而西嶺月身份微妙、前程未卜,是絕不可能嫁給裴行立了。
想必他也是極度傷情,不肯再留在長安了。
武元衡不免一嘆:“賢侄也太心急了,以你此次的功勞,絕不止一個河東令的位置,大可再等等。”
豈料裴行立看得很開:“這是晚輩自己選的,河東乃我裴氏祖源地,迄今仍有上百族人居住,晚輩能回鄉與族人團聚,也是美事一樁。”
“聽你一說,確實如此。”武元衡口中應和,心中仍是感到惋惜。想裴行立一表人才,先在鎮海被耽誤了數年,好不容易因功擢升沁州刺史,又沒去赴任,改任了衛尉少卿。如今倒好,既沒找個好地方任刺史,也沒留在長安做京官,回鄉去了,親事也沒個着落。
裴行立知道他是在爲自己的選擇而嗟嘆,忙轉移話題問道:“聽家父說,相爺也要趕回西川了?”
“是啊,西川畢竟是蕭家的老巢,聖上怕有餘黨漏網,命本官儘快回去善後。”武元衡順勢提及,“你回去也向令尊轉達一聲,本官三日後啓程,讓他不必送了。待本官年底回京述職,再約令尊把酒相聚。”
“是,晚輩定當轉達。”裴行立本意是來辭行,話已說完,他也不欲久留,便起身告辭,“相爺政務繁忙,晚輩就不叨擾您了,今日白大夫和郭郡守約了晚輩吃酒。”
聽到這兩個官職,武元衡一時還有些不適應。半月前他們一行人平定逆賊回朝,今上論功行賞,白居易被授予左拾遺,還喜獲天子親自賜婚,即將迎娶名門貴女楊氏。
想到此處,武元衡忍不住笑道:“你代本官轉告郭郡守,他若在南浦遇上任何麻煩,可遣人來成都府相告,本官定全力協助。還有,再恭喜白學士……不,是白大夫,就說他大喜之日,本官自有賀禮送上。”
裴行立笑着應下,正待再度告辭,豈料武元衡又想起一件事來:“哦,對了,蕭家父子的屍首找到了嗎?”
“聽郭郡守說,蕭致武的屍首找到了,是憑着衣裳認出來的。蕭憶的屍首還沒找到。”裴行立如實相告。
這也是郭仲霆最爲頭痛的一件事。當今天子疑心重,尤其是蕭家父子這等心頭大患,死不見屍,他是不會放心的。可當日太平山塌陷的情形天子不知,他們都是親眼所見的,要從無數的巨石、泥沙、草皮、土塊中找到一個人是何等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