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青氏的聲音不再如見聶棗時高貴矜持毫無感情,染了塵囂,入了紅塵,短短一句話百味雜陳。
蒙無疆斂了斂目,道:“……你該道歉的人是躺在牀上……”
“我問的是你!”
“我去怪罪你,你會給她道歉嗎?”
“但你卻並未找過我。”
“因爲我不想見到你。”
大概是覺得聶棗昏迷不醒,兩個人的對話竟毫不避諱。
這麼明目張膽的聽人單獨說話,聶棗也稍微有點不好意思。
沉默許久。
“爲什麼……”
說出這三個字,像是耗盡了蒙青氏極大的力氣。
蒙無疆嘆道:“我認識的珏妹不會這麼惡毒,不會給人下毒,不會把人賣入妓館逼得人跳窗求救……”
青珏,是蒙青氏未出嫁時的閨名。
蒙青氏的嘴張了張,終於忍不住道:“我沒有下毒!是她污衊我!賣入妓館又怎麼樣,她本來就出身妓館,不是靠着狐媚你,又怎麼能被你贖身帶回來?我把她賣回去有什麼錯嗎?”
蒙無疆沒有回答她,反而道:“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等過兩年小蒙王大些,我就辭官回封地,不會礙着你的眼睛。”
他的聲音平靜,而沒有一絲波瀾,和蒙青氏的形成鮮明對比。
“蒙無疆……”
蒙青氏念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不明白我爲什麼放下太后的矜貴,一次次向你低頭?
明不明白爲什麼我不願意看到那個與我相似的女子在你身邊?
明不明白我想要什麼?
然而,蒙無疆從始至終沒有向她看去一眼,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牀榻上那個渾身是傷臉色慘白的女子身上。
他說:“看在我爲小蒙王登基做的那些,請不要再爲難我。現在的你,我很不喜歡。”
“那以前的我你就喜歡了?”
蒙無疆似乎已經對她有些無奈:“就算喜歡,也只是兄妹的喜歡。”
“騙人!若只是這樣,你何必找這麼個與我相似的女子留在身邊,不是替身是什麼?只不過對她你不需要顧及身份……“像是抓住了什麼證據,蒙青氏用手指着聶棗,聲音尖利的控訴。
老實說,女子做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很難看,幸虧蒙無疆是個厚道人。
“你這樣的話對她實在太過失禮,我從未把她當過替身。”蒙無疆道,“如果我說這只是巧合你信麼?”
“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蒙無疆不再解釋。
他將聶棗的被角掖了掖,道:“如果你不是來道歉的,那就請回……”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爲他的脣被堵上了。
然而,下一瞬蒙無疆就驟然推開蒙青氏,臉頰染上慍怒:“你在做什麼!”
“我不信你不喜歡我!”彷彿豁出去般的口吻。
騰地一聲,蒙無疆霍然站起。
蒙青氏嚇得倒退一步。
蒙無疆冷冷道:“你是蒙國的太后,小蒙王的母后,可你在做什麼?你有沒有身爲太后的自覺?難道你覺得你的任務就是勾引你的小叔嗎?”
聽見“勾引”兩個字,蒙青氏的臉一瞬煞白。
“我當日既然會拱手將王位讓給你兒子,今日就不會再要回,你也不用再做此等試探。大哥生前待你不薄,也希望你好自爲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十分的不喜,不,應當說是厭惡!若你還想保留當年在我記憶裡的珏妹形象,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如今對我來說你不過是個面目可憎的婦人而已。”
聶棗沒想到蒙無疆竟然會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蒙青氏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致。
她抿了抿脣,一言不發的走了。
蒙無疆僵站了一會,慢慢回身,坐回聶棗身邊。
聶棗盤算着差不多應該是自己醒來的時候,她顫動睫羽,緩緩睜開眼睛,伸出纏滿繃帶的手掌,撫上蒙無疆的臉頰。
“別難過。”
她沙啞着聲音說。
三分謊言,七分真心,因爲她實在沒料到,蒙無疆會哭。
***
聶棗覺得自己真的是將白蓮花這個形象演繹的淋漓盡致。
試問還有誰能做到這樣被人對待之後,還歲月靜好的躺在榻上,不止毫不怨恨,甚至還安慰別人。
只是身爲一個弱女子,聶棗多少還是要表現出對於被賣入妓館的恐懼,夜晚顫抖驚叫什麼還是要有的,蒙無疆住的離她不遠,晚上僻靜,也許是出於愧疚,一聽見她的聲音,蒙無疆就立刻趕來。
次數多了,蒙無疆乾脆就住在她的隔壁,府上的人本就默認聶棗是蒙無疆的人,因而毫無異議。
傳的沸沸揚揚的女子跳樓事件被硬生生壓了下去,謠言卻在街角巷陌越傳越開。
太后因嫉恨而刁難申候帶來的女子這個傳聞幾乎已經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至於太后和申候那點粉紅色的曖昧,自然也沒逃過大衆的嘴中,只是這次,輿論明顯更偏向申候,太后在謠言中被越描越黑,最後竟變成默認的毒婦形象。
聶棗其實蠻想不通,蒙青氏很明顯是喜歡蒙無疆的,而蒙無疆對她也不是沒有情,既然蒙青氏都變成了寡婦,朝堂上又基本上是這兩人壟斷,那就算在一起又怎麼樣?就算不能明着公佈,私下暗通款曲又不是不行?
互相喜歡的人能在一起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
就這點來說,聶棗其實還蠻欣賞蒙青氏的大膽。
當然,她也只是想想,這兩人要真恩恩愛愛的搞到一起,聶棗這任務也算是做到頭了。
蒙青氏沒來找蒙無疆,而是借小蒙王的口下了一道旨,隨便找了個一眼即明的藉口削了蒙無疆的權。
蒙無疆毫無異議的領了旨,臉上看不出一絲怨恨。
不去上朝,蒙無疆有更多時間留在府中,大半時間都在陪聶棗。
聶棗的傷口已經結痂,很快剝落長出新膚,看着那些疤印,蒙無疆很愧疚,聶棗倒無所謂——任務結束她自然會用藥消掉這些痕跡。
他們日夜朝夕相對,尋常人看來倒真是一對恩愛情侶。
令主託人送來消息,說僱主對目前的情況很滿意,她只要再努把力,讓蒙無疆和蒙青氏徹底決裂,讓一方再無轉圜餘地就行。
所謂的沒有轉圜餘地,就是連後悔都沒地方。
有人送上蒙無疆收受賄賂以及密謀造反的證據,蒙青氏收了,而且信了。
雖然蒙無疆一貫溫和,但看蒙無疆不爽的也大有人在,落井下石這種事情做起來反正不費勁,稍微厚道些的就裝作不知,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些不過是蒙青氏要收拾蒙無疆的藉口而已。收受賄賂?就那點銀兩,還不夠打打牙祭的呢!至於密謀造反就更搞笑了,誰不知道現在這個王位是蒙無疆硬生生捨棄不要拱手相讓的,要奪取王位有的是辦法,總不至於到這個時候纔來造反。
此時,新蒙王根基不穩,就在此時處理權臣,未免有些不明智。
蒙青氏太沖動了。
不得不說,女子衝動起來真是比什麼都可怕。
蒙無疆的府邸被查抄,人也被下了獄。
這一切快得猶如夢境。
查抄前,蒙無疆想叫人送聶棗離開,被聶棗斷然拒絕。
她當然不會走,她還要補最後一擊,怎麼能這個時候離開。
兩人被關進大獄。
不出意外,蒙青氏來見了蒙無疆。
她問他:“你後悔嗎?”
蒙無疆搖了搖頭
她叫人抓住聶棗,壓倒蒙無疆面前,再次問他:“你後悔嗎?”
蒙無疆無奈,他沒料到蒙青氏竟然會固執若此。
這種固執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偏執,從他大哥死之後,她就開始各種逼他就範,不,或許從他們因爲爭吵分手開始,從蒙青氏一氣之下嫁給他大哥開始,這種偏執就已經越演越烈。
記憶裡那個天真善良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如今倒映在瞳孔裡衣着華貴的女子已近扭曲。
像是扭曲的罪孽,一身永遠無法洗淨的污垢。
蒙無疆說:“有什麼你就衝我來,不要傷害她。”
這句話像是激怒了蒙青氏,她提起裙裾,竟然自己動手拽住聶棗的頭髮,就朝着牆上撞。
“啪”。
一巴掌將蒙青氏的臉打歪。
五個鮮紅的指印浮現在蒙青氏的臉上。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竟然爲了這個女子打我!”
蒙無疆合了閤眼睛,收回發麻的手掌:“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已經不忍心去看。
蒙青氏像是發了狂的朝着聶棗攻擊過去,她幼年也學過武,真打起來不比一個成年男子力氣小,然而她的手還沒碰到聶棗,就已經被蒙無疆攔住。
“你要保護她是嗎……?”
“是。”蒙無疆乾脆的承認。
“如果我非要殺了她呢?”
蒙無疆笑:“那你就先殺了我吧。”
這一刻,聶棗甚至有些懷疑蒙無疆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蒙青氏,身爲旁觀者,她很清楚,這個時候蒙青氏的心理已經脆弱至極,只要他稍微服軟,哪怕說上一句好聽的,蒙青氏都不至於發狂如此。
眼看着喜歡的女子變成這個樣子,不,甚至可以說是他間接刺激的,他又於心何忍。
一個女人的嫉妒心實在是可怕,只過了不到兩日,對蒙無疆的處刑就下來了。
幽禁,終生幽禁。
而隨着這道旨意一同前來的,則是一杯毒酒一柄匕首一道白綾。
擁有蒙王血統是不能直接處死的,卻可以秘密處刑。
聶棗看着這一幕,禁不住想起魏斂那陣仗。
大概礙於蒙無疆的身份,送賜死藥來的人並沒有強逼,只是將物品靜靜送到蒙無疆面前,道:“侯爺請自選。”
蒙無疆端起了酒杯。
聶棗猶豫着應不應該去阻攔一下什麼,但是她的任務基本已經完成了,人都快死了還做什麼戲。
最終職業道德克服了薄涼,聶棗握住蒙無疆的手說:“不要……”
“什麼不要?”
“不要喝這個……”
“我不喝他們不會允許的。”
聶棗努力想去奪盃子,卻聽見蒙無疆嘆喟了一聲,鬆開手轉而去握那匕首:“不用了,我都快死了,你又何必……”
“可是……”
蒙無疆握緊匕首,垂首看那鋒利的刀刃,終於長長嘆了一口氣,對聶棗道:“真的不用了,這不正是姑娘所希望的麼?”
他語氣平淡,聶棗卻悚然一驚。
蒙無疆笑笑:“一直做戲陪我這麼久,姑娘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