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夜很深,程大雷三人沿着岸邊往前走,左右也沒什麼人,鞋底落在石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劉發財與徐神機都沒有說話,二人察覺到程大雷情緒有些不太對,卻也不知道爲什麼。
剛纔已去過一趟滿庭芳,知道一枝桃不待在那裡。從夥計口中,得知她住在河邊一片矮屋中,三人正向那邊趕去。
不知有意無意,程大雷走得很慢,在去的路上,程大雷也回憶起與一枝桃相識的往事。
那時候一枝桃可是長安城第一花魁,擁泵無數。而程大雷剛剛逃難到長安城,隱姓埋名,連個真名實姓都不敢露。
本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的撞在一起。某次城隍廟廟會,一枝桃過來燒香。程大雷當時因爲出頭太快,被仇人追殺,走投無路躲進城隍廟,一枝桃特意遮掩,才幫程大雷擋住這次災禍。
二人如此算是相識,後來程大雷漸漸站穩腳跟,也幫一枝桃擋過幾次災。一來二去,算是有了交情,程大雷經常去滿庭芳光顧,一枝桃偶爾也來他罩着的地下城。
一個山賊,一個妓女,看着大相徑庭,但其實都是走投無路的人,也算有些患難之情。
不過程大雷想不明白,以一枝桃的身份,再如何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步田地。這中間又發生什麼事,程大雷也想不明白,不過看到一代佳人如此落魄,程大雷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開心。
繼續往前走,河邊出現一片矮屋。程大雷雖然許多年沒來過長安城,但對這裡也算有所瞭解。
長安是天下第一繁華所在,王公貴族不計其數。但長安也是有窮人的,河邊這片地方就算是長安城的貧民窟。裡面聚集了苦力、小販、乞丐……多是走投無路,又沒什麼本事的人。
連程大雷當年罩着的地下城都不如,地下城中是一羣惡徒,走投無路,他們還肯鋌而走險。可這裡的人,連鋌而走險的膽量也沒有。
更令程大雷心情沉重的,是這裡還有另一種營生——暗娼,也叫半開門。
在帝國,便是妓女與妓女也有區別。比如玉雀,已經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物。有單獨的院子,有丫鬟婆子伺候,想要見她一面,除了一擲千金,還要有家世才學,揮金如土裝模弄樣許久之後,姑娘賞臉才肯見上一面。也是坐而論道,談談琴棋書畫,連牽牽手都算是非分之想。
當然,這種規矩也只是對普通人而言。有些人天生不需要守規矩,像今日百里勝一聲令下,玉雀就需顛顛過來,自然連半點不滿也不敢有。
還有一種便是暗娼,她們同樣是賤籍,卻是官府不允許的。只能半掩着門,在門口掛上一塊牌子,有相熟的恩科過來,便將牌子翻過來。
程大雷一張臉黑得陰沉,有些事情他並不敢想。
他們剛走進這片矮房,就有一個弓着腰的漢子過來,臉上掛着油膩的笑。
對於這漢子的職業,程大雷三人都不是一無所知。大概是妻女負責接客,他在街上招攬生意。
他還沒有說話,程大雷便直接問道:“向你打聽一個人?”
漢子臉上掛着笑,搓了搓手掌。
程大雷用眼神示意劉發財,劉發財也厭惡得丟給他一塊銀子。這漢子接過銀子,放在口中咬了咬,笑容愈發燦爛。
他見程大雷出手大方,本想狠狠宰一刀。但程大雷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明顯不好惹。
“老爺您請問,但凡小的知道的,半點不敢隱瞞?”
程大雷頓了頓,卻也不知該如何描述一枝桃。他想了想道:“有個人是在滿庭芳做活,現在是住在這裡,她具體住在哪裡你知道麼?”
“老爺您說的是桃婆子吧,她就住在前面,第二個路口左拐,河邊一座木屋就是她的地方。”
曾經長安人人想摘摘不到的一枝桃,如何就變成了桃婆子。程大雷也不知自己此刻該是怎樣心情,他問道:“據說她當年還蠻有名,怎麼淪落到了這裡?”
“嘿,誰說不是呢。老爺可能不清楚,當初她可是滿庭芳的頭牌,小的聽說不少大人物都是她的客人。咱也是聽說的,不知道真的假的。聽人說,有個大人物要爲她贖身,可她偏偏不從。人吶,就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這不,將人得罪了。長安城的大人怎麼是咱們得罪得起的,那人強要了她的身子,又處處受到排擠,沒多少年便被滿庭芳趕了出來。原先還有人來看她,這一兩年是越來越少了。”
程大雷又掏出一錠銀子,道:“勞駕,哪個大人物,說說名字,說不得我也聽說過。”
漢子搖搖頭:“那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過去很久的事情了,那些大人物小的也不認識。爺,您覺得小的說得在不在理。”
程大雷晃了晃肩膀,忽然哈哈笑了:“在理,在理。”
漢子接連收了兩塊銀子,也愈發開心,道:“爺,小的這裡有一樣寶貝,是從草原過來的,只要一粒便能讓您雄風不倒。”
程大雷怔了怔:“你是賣藥的?”
“是啊。”漢子也是一楞:“賣藥郎皮三,這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保準貨真價實。”
程大雷沉默無語,徐神機與劉發財的表情也有尷尬。程大雷長出一口氣,倒是自己先入爲主了。
“抱歉。”程大雷又掏出一錠銀子:“謝了。”
漢子回過神來,程大雷已經向前走了。漢子忽然衝他背影道:“爺,您也是桃婆子以前的客人吧,小的看得出來,您是個仗義人,能幫就幫幫她。”
程大雷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我不是她的客人,她是我的妹子。”
“妹子?”漢子更加糊塗,看年紀,程大雷要比桃婆子小許多。
程大雷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多少有些安慰。風塵之中多有性情中人,自己萬萬不可有偏見,小窺了故人,也寒了故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