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落日斜。
籬笆院內大槐樹下,李樂天與皮三相對而坐。皮三一碗一碗的飲酒,一是貪幾口好酒,二也是爲了壯膽。
畢竟知道對面坐的是當今天子,往日他用過的器物,是要放在祖宗牌位前供奉。皮三雖然狡猾,眼下也需要喝酒壯膽。
皮三發現,直到現在李樂天都是滴酒未沾,言談話語間似乎有沉沉的心思。每說一句話,都是唉聲嘆氣半天,心思似乎不在此處。
“老爺,您可是有什麼煩心事?”皮三問道。
“煩心事?”李樂天笑笑:“實話實說,該處理的事情已經處理妥當,我現在只是等着就好,剩下的事也談不上煩心,只不過……”
最後半句話,李樂天咽在嘴裡:只不過有些不甘心。
可能連皮三自己都不清楚,李樂天之所以肯向戎族投降,有多半原因是因爲皮三。
自己是帝國皇帝,高高在上錦衣玉食,自己可以冒着戎族的箭雨衝鋒,但實在沒有什麼資格拉着皮三這些人陪葬。
於是纔有了羅成夜入戎族大營,密謀投降之事。
皮三藉着酒意道:“老爺,什麼事都不必煩心。我第一個孩子死的時候,我也是尋死覓活,想着要和這個世道拼命。但他們一個接一個去了,我反倒是看開了。活着就是這樣,老天一點道理也不可講,誰讓咱趕上這麼一個世道,無非就是活着而已。”
“老天一點道理也不可講……”李樂天唸叨着這句話,最後長笑一聲:“受教了。”
皮三搖搖頭,道:“這世道多是活不下去的人,妻離子散,今天還活蹦亂跳,明天就死在街上。想想他們,我皮三還算是有福的。至少我還能和老爺您一起喝酒,我想其他人可是沒這樣的福氣。”
李樂天聽到這話開懷大笑,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送你一輩子夠喝的美酒。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皮三問。
“只不過沒機會了。”
“怎麼沒機會?”皮三一頭霧水。
李樂天道:“老哥,實不相瞞,我今日有一件事託你。”
“我能幫你什麼忙?”
“老哥受人所託,能於清明時節上墳掃墓,我看得出來,老哥也是位義人,旁人我信不過,能想到的也只有老哥了。”
說到這裡,李樂天心中有些苦澀。作爲天子,他身邊竟沒有一個可信之人。馬孟起算一個,只不過他不在身邊。當年明帝死時,身邊還有個劉阿吉。等自己也有那天,身邊又會是誰呢?
酒意涌上皮三腦門,他拍着胸膛道:“老爺吩咐就是,有什麼要皮三做的,皮三死也不怕。”
李樂天再次抱拳,皮三神情亢奮,天下之大,能得天子行禮的又有幾人。
要不怎麼說俺皮三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呢。
“老爺要我做什麼事?”
“我死之後,不知是何下場,埋骨何地。我的埋骨處,老哥當是找不到的,如果到時候老哥還活着,只想老哥在清明時分,能燒上一爐香。”
皮三一怔:“老爺何必說這不吉利的話。您是貴人,當長命百歲,活個一千年一萬年。”
李樂天搖搖頭:“請老哥萬萬答應。”
“包在我身上,假若你某天真的死了,如果無人埋葬,我皮三一定找到你的屍骨,幫你妥善下葬,清明時節會給你燒香燒紙。”
“不是爲我燒香。”李樂天搖搖頭:“是爲我李家列祖列宗,皮三,我李家揹負千古罵名,此事不能怪你,但的確因你而起。讓你爲我李家燒一世香,不算委屈你。”
說罷,李樂天端起面前酒碗一飲而盡,接着站起身來,大踏步離去。
直到李樂天消失不見,皮三都沒有回過味來。他摸摸頭頂,才發現一腦袋白毛汗,酒意已經隨着冷汗流出。
啊呀一聲,他跌坐在地上,口中呼道:“我皮三是惹了什麼大禍。”
……
明日便是長安城開門的日子,但一些事情在今夜便開始執行。
李樂天提出的條件中,有一條是戎族放開一條通道,許那不願留在長安城的人離去。
野原火答應了這個條件,但限制是不許寸鐵出城。
在今夜,戎族大軍調動,放開了東面的包圍。
長安城內,傳告三軍,此刻蓋子揭開,大家才知道李樂天已向戎族投降。
消息傳來傳去,便傳到盧俊義處。同樣來自涼州的一夥人,聚在一處,商議着接下來的打算。
離開長安城是無主孤魂,須得另投諸侯。但留在長安城,便代表向戎族投降,成爲戎族的爪牙。就連天子都投降了,大家也沒有忠孝節義的擔子。
關鍵是,戎族會如何處理這批降將,萬一出爾反爾,將大家置於死地呢。
“二哥,你看咱們該怎麼辦,是留在長安城,還是今夜便離去?”
盧俊義坐在帥案後,沉默不語。
“不如咱們留下來,反正現在投降戎族也不算什麼丟人的事情?”
盧俊義搖搖頭。
“我和盧二哥的意思一樣,死也不能爲戎族做事,咱們就算去做山賊呢,也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盧俊義又搖了搖頭。
身邊人都糊塗了,有人問:“二哥,留也不留,走也不走,究竟要如何,您給句話呀?”
“咱們不會留在長安城。”盧俊義終於睜開眼睛:“也不會順着戎族的安排離去,咱們打出去。”
諸人皆是一驚。
戎族定下的條件是不許寸鐵出城,諸人的戰馬盔甲兵器都需要留下。身爲軍人,手無寸鐵和待宰的牛羊沒有區別。
更何況,大家都是沙場上的老手,不是沒有與戎族交過手。放下武器,混在老百姓當中,足以使人一生一世擡不起頭來。
這樣的屈辱,不是盧俊義願意接受的。
“李樂天並不是明主,不配我們爲他去死。身爲帝國兒郎,可以死沙場,不能向戎族投降,更不可爲戎族做事。”盧俊義言語平緩,卻擲地有聲。
“二哥,咱們離開長安城後,準備去哪裡?”
盧俊義緩緩吐出兩個字:“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