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功把福叔發配不是在演戲,是必須這麼做。
陸寧再看向他時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丁點的不屑。
不管是誰,在面對爲了大局利益就敢做出任何犧牲的人時,都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對待。
這種人,纔是最可怕的。
也是可敬的。
僅憑樓明功一個人,陸寧就再也沒任何理由敢再輕視樓家,正色道:“老爺子,我不想讓你誤以爲我是濫好人,收買人心啥的,我只是想說說我的真實感受。”
樓明功沒說話,只是到揹着雙手看着陸寧。
陸寧想了想,才說:“毛驢是我兄弟,無論它犯了啥錯誤,我最多隻會踹它兩腳,卻不會趕它走。我捨不得。或許,這就是你能成爲大人物,而我只是個混混的原因吧。”
毛驢今天在樓家老爺子面前,算是大放異彩了,被大哥拿出來接連做了兩次比喻。
第一次,是把它比喻成了樓宇湘,樓明功滿心的不高興。
第二次,毛驢又跟老管家做搭檔了,樓明功眉梢眼角中,卻慢慢浮上了感興趣的神色,就像陸寧開始正視他那樣,也開始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了。
陸寧跟樓明功的地位,不說差着從地球到月亮上的距離,但最起碼得有十七八條街那麼遠,一個是百年老牌豪門的大家長,一個是在江湖上混得‘大哥’。
小孩子也知道,混江湖的大哥之所以能成爲大哥,那是因爲他講義氣: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着兄弟。只有咱兄弟欺負別人的份兒,誰要是敢踹我家毛驢一腳,我把他滿嘴牙都踢下來!
百年老牌豪門的大家長,則是無論做什麼,都得以整個家族的大利益出發,設定了嚴格的規矩,任何人觸犯了規矩,無論他是誰,都得遭受應有的懲罰。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唯有嚴格按照規矩來,才能讓整個家族的人俯首帖耳,江湖上那些所謂的義氣,在樓明功眼裡那就是笑話。
別說是爲了確保他大家長的威嚴,把不經他同意就安排狙擊手藏在山上的福叔給發配去當個守墓人了,就是他自己親生孫女的危險,跟整個家族的利益相逆時,他不也是咬牙狠心要犧牲樓宇湘的?
規矩,就是百年老牌豪門不倒的根本。
義氣,則是混江湖大哥能有小弟供鞍前馬後驅使的原因。
兩者不可混爲一談,卻又有着一定的共同性。
陸寧看到福叔因爲忠於主子擅自做事要受到懲罰後,他本能的反應就是:嗯,這是個一心爲老大的忠心小弟,無論犯了啥錯誤,都該被原諒--本來,這也不是啥錯誤,最多也就是當着人的面訓斥一頓,事後再給他一顆甜棗吃纔對。
鑑於自己必須講義氣的原則,陸寧想當然的就給福叔求情了。
其實,如果讓陸寧仔細想想的話,就會覺得樓明功該當場把這老東西的腿子打斷才行:讓你敢對我不懷好意,活該!
看到樓明功用很玩味的眼神,總是盯着自己看卻不說話後,陸寧有些彆扭,訕笑一聲說:“老爺子,如果你覺得我說錯了,就當我是在放、說胡話好了。”
樓明功笑了笑,問道:“打個比方。如果你是我,你還會用這種方式來處理此事?”
陸寧眉頭微微皺起,沒說話。
樓明功緩緩的說:“彆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說。”
“不用想太久,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陸寧搖了搖頭,認真的說:“如果我是你,我纔不會因爲忠於我的兄弟揹着我做了錯事,就得懲罰他。最多也就是踹他一腳,讓他以後再做事時,得用用腦子。不過,事後得給他獎勵,獎勵他做錯事也是站在我的立場上出發。”
樓明功接着說道:“你這樣處理的話,那麼他有可能還會揹着你做事。這次犯的錯可以原諒,但下一次就有可能犯下讓你無法接受的錯誤。所以,爲了杜絕未來的大隱患,必須現在嚴格處理,才能起到表率作用,讓其他人不敢擅自行動。”
看了福叔一眼,陸寧搖了搖頭回答:“人都是從錯誤中吸取經驗的。我覺得,只要給他闡明擅自行動的厲害之處,讓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後,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樓明功又問:“如果他還會犯這樣的錯誤呢?”
陸寧笑了,淡淡的說:“沒有誰天生就給別人當小弟的小弟,也沒有誰天生就是大哥的大哥。小弟犯錯後,大哥就該想方設法的保護小弟,爲他解決麻煩,才能讓小弟覺得給大哥當小弟當的值,他纔會更加忠心。”
頓了頓,陸寧又說:“如果小弟因爲幫大哥而犯下錯誤,就遭到大哥的懲罰,那麼給不給這種大哥當小弟,也就無所謂了。大哥之所以是大哥,就是庇護小弟的。”
陸寧這番大哥小弟的,聽上去好像在繞口令,現場所有人,卻都聽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闡述完自己的觀點後,陸寧有些羞澀的笑了下:“老爺子,在你跟前說這些,算是班門弄斧了,別笑啊。”
樓明功偏偏笑了,看着陸寧的眼神越來越怪異,還連連搖頭的說可惜。
可惜啥呢?
陸寧有些不解,擡手撓了撓後腦勺有心想問,卻又從老頭那古怪的笑容中看出一絲不懷好意,就覺得還是以沉默應付好了,免得被這個老狐狸畫個圈子圍進去。
樓明功越看陸甯越有趣,那是因爲他當大家長這麼多年來,終於有人敢當面質疑他的決定,並把他說的動心了。
大家族那冷冰冰的族規,誠然是讓豪門屹立不倒的重要保障,卻在同時也失去了人跟人之間,最最重要的感情。
樓明功不但想讓樓家屹立不倒,更想讓整個家族,都享受到販夫走卒間那種溫馨的親情,只是出於必須確保家族的整體利益,始終不敢打破祖規。
現在陸寧從他混江湖的角度,說出這番‘大哥跟小弟’的理論後,藏在樓明功心中那團糾結的濃霧,一下子散了開去。
混江湖的大哥,都能在小弟犯錯時--無論犯下什麼錯誤,都能站出來爲小弟遮風擋雨承擔責任了,那麼足可以稱爲龐然大物的樓家,爲什麼就不能原諒因忠心而犯錯的福叔呢?
冷冰冰的大家族,說白了也是一羣人在共同討生活,幹嘛無論做什麼都要站在家族的大利益角度上,無視人跟人之間最重要的感情呢?
人活着,不就是爲了幸福?
幸福的含義,絕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出則寶馬香車,住則別墅豪宅,而是想到身邊人時嘴角就會翹起,哪怕深處窮鄉僻壤、吃糠咽菜,也覺得那是在仙境才
對。
至於因爲小弟犯錯沒得到該有的懲罰,下次就有可能犯下讓整個家族崩潰的錯誤--試問從古至今數千年來,又有哪一個豪門大族,總是屹立不倒的?
花有謝時,晝有暮色,潮起潮落,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律,是任何人窮極畢生精力,都無法改變的。
既然無法改變樓家這座高樓大廈終究會在某一天轟然倒塌,那又何必懲罰犯錯的阿福,讓他來爲冷冰冰的樓家族規犯錯?
“阿福,謝謝陸先生吧。”
樓明功依舊望着陸寧,淡淡的說道。
他這次沒叫陸寧的名字,也沒喊他年輕人,而是喊他陸先生。
陸先生,還有他的三個走狗小弟,都沒覺得樓明功這樣說有啥不對,可福叔心中卻霍然一驚:老爺,可是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年輕人,正兒八經的稱呼爲先生。
福叔快步走到陸寧面前,深深彎腰鞠躬:“謝謝陸先生講情。”
陸寧毫不在意的輕笑道:“呵呵,如果你知道我其實很想踢你一腳,做爲你敢派人暗殺我的懲罰,或許你就不會謝我了。”
“是我的錯。任何人做錯事,都該受到懲罰的。”
福叔說着,擡起左手伸出小指,右手攥住猛地一掰--咔嚓一聲響,那根小手指就貼在了他乾癟的手背上,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臥槽,看不出這老東西對自己這麼狠。”
秦大川被嚇了一跳,脫口罵了一句。
陸寧卻像沒看到那樣,始終笑眯眯的看着福叔,只是眼神冷了很多:“早知道這樣,我該跟你要個萬兒八千的。”
福叔掰斷自己的手指,就是在告訴陸寧:我欠你的情分已經還了,樓家再也不用因爲你爲我求情的緣故,就原諒你犯下的不可饒恕。
“總站在這兒說話也不是個事,上山找個地方坐下聊。”
樓明功倒是很欣慰的對福叔點了點頭,對於他自折手指來爲樓家‘增顏面’的行爲很欣賞,還有幾分得意。
陸寧走了一步,回頭問秦大川:“如果你犯了跟這老頭子一樣的錯誤,會不會爲我着想把自己手指頭掰斷?”
“休想!”
秦大川想都沒想,就惡狠狠的回答。
“嗯,不錯,這纔是有自己靈魂的小弟。”
陸寧擡腳狠狠踢了秦大川一腳,滿臉欣慰的點了點頭。
走上臺階的樓明功,臉上的得意刷地不見,雙眼中的惋惜之色,卻更加的濃了。
他,在惋惜什麼?
站在潘龍語曾經站過的地方,陸寧遠眺着劍鋒山下的那個湖泊,也看出這地方的風水格局相當出色了。
他倒是很想像老潘那樣,下巴上貼上一縷鬍子裝神棍,發一番諸如‘此地乃雙龍銜珠格局,主管主家興旺’的感慨。
不過想了老半天,他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妙手偶得一首詩,來抒發自己的情懷:“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老爺子,你說我這首詩做的好不好?”
啪,啪的清脆掌聲,嬌媚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陸先生這首詩,區區二十個字,就把劍鋒山三十里的景色全部概括進去,端地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