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菁菁匆匆趕到芙蕖居時,張雨茹已然在那兒跪了多時。幾日不見,她倒是清瘦了不少,先前穿在身上的那一套玉監造的女官宮裝也換成了一席白袍。瞧着太過素淨,卻讓她整個人更顯得清冷。
“給太后,皇上請安。”匆匆打量了張雨茹一眼後,萬菁菁向着座上的朱太后和宇文端化行了禮。
“嗯,人都已經到齊了。今日咱們關起門來。就將這件事情給解決了吧。”太后向着萬菁菁輕輕點了點頭,冷凝的目光便落在了張雨茹身上:“今日郡主也已經恢復了神智,這件事好歹也算是可以有個輪廓了。”
太后一開口,竟然就是這麼一句話,着實讓屋裡衆人感到意外。這不就是明擺着在表明。而今張雨茹是生是死,都在靜和郡主一念之間了嗎?所謂一言斷生死,怕也是不過如此了吧。
張雨茹顯然也是明白了這話中之意。還未等朱綺羅開口,她便已經擡頭看向了還半臥半靠在牀榻上的孱弱佳人。帶着幾分不安,又帶着幾分好奇,想要知道這個朱綺羅到底打算怎麼處置了她。
“姑姑……綺羅……不敢妄言。”朱綺羅聽了太后的話,先是受寵若驚地看了屋子裡的人一眼,最後在對上宇文端化漆黑的眼睛時,更是表現出些許怯懦的模樣。
太后看在眼裡,重重哼了一聲,拉過朱綺羅的手拍了拍,意有所指地說道:“但說無妨。老身在此,看誰敢造次。”
“……姑姑。綺羅剛從昏迷中醒來,腦子此時還是昏昏沉沉的。早就記不得……是怎麼一回事了。”朱綺羅咬了咬脣,太后都已經給她吃了那樣的定心丸,她卻還是沒有急於落井下石。
張雨茹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唱一和的姑侄二人,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可是因爲事關自己姓名,她又實在是笑不出來。
“你這孩子。”身在局中的太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看樣子好像是在責怪朱綺羅懦弱。忽然她話鋒一轉,點了萬菁菁與楊青璇的名:“淑妃、德妃,你們二位這三日可查出些什麼眉目來了。”
楊青璇與萬菁菁互相看了看,這才上前回了太后的話:“太后,這不過是三日。這麼大件事……有些事情,還是要再三確認才比較穩妥。”
“你但凡將你們查出來的事情說出來便是了。”太后不耐煩地一揮袖,有些聽不慣她們這些模棱兩可的話。
萬菁菁一抿脣,又是擡起頭來瞧了瞧。看起來像是在觀察朱太后的神色,其實她是在看朱綺羅臉上的表情。可恨這女子心思縝密。自從說了那些個推諉的話之後,便一直在拿手裡的絲帕有意無意地擦拭着眼角,好像是在拭淚,可萬菁菁心裡卻清楚得很,這分明就是在掩藏她真正的情緒。
“是……”突然,萬菁菁低下頭來,算是下了決心:“臣妾這三日對各司徹查。發現取得夾竹桃與鈴蘭花瓣的地方,宮中不過只有三處。一是御花園,二是珍寶閣,三是織造閣裡的織染司。其中……以珍寶閣與織染司裡尤甚。”
既然已經對太后有意打壓張雨茹的意思心領神會,向來心思玲瓏的萬菁菁便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楊青璇在一旁默默聽着,不禁眉頭輕輕一蹙。
在場的人裡,除了宇文端化會爲張雨茹的處境焦躁不安以外,怕是隻有她纔會給雨茹一個愛莫能助的憐惜眼神了。
“珍寶閣與製造閣因爲時常要對皇家用具擺設以及衣服織錦進行染色,種了這麼些色彩明豔的花朵又有何出奇。”
萬菁菁話還沒說完,宇文端化便忍不住反駁了這麼一句,維護之心,溢於言表。朱太后不滿地看了一眼自己兒子,這才又看向萬菁菁道:“繼續說。”
“是。”若說萬菁菁之前還有所猶豫,可是經宇文端化這麼一吭聲,反倒是更加堅定了她將張雨茹逼入絕境的決心。一是因爲宇文端化對張雨茹的曖昧態度,二是因爲既然已經踏出這步,若是自己再退縮,說不定得罪的除了皇上,還有太后:“錦瑟,將司庫的檔案呈上。”布役投巴。
一聽到萬菁菁是要將入庫記錄給攤開來給衆人看,張雨茹還是不由得緊張了一下。雖然說那幾日她進出司庫,並不是爲了拿新鮮花瓣,而是去看了些存放在倉庫裡的前朝物件。
可是這卻是一個不能與外人說的秘密,所以寫在入庫記錄上的事由多數都是她胡編亂造的。這其中到底有沒有寫上取花瓣一事,她壓根就不記得。
想到這兒,張雨茹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今日這一仗,自己壓根就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希望。
“太后請看,張大人於秋後到現在兩個月內,曾出入庫房無數次,其中有幾次,便是以取鮮花爲事由,只是不知道……那時長大人取的都是什麼鮮花了。”
萬菁菁伸出手來,在記錄上指了幾處,便退到了一邊。宇文端化聞言,也是愣住了,看向張雨茹時,眼神忽然變得深邃。
“哼。尉遲張氏,你可要過來瞧瞧,這是不是你的字跡。”朱太后一聲不吭地翻了幾頁,聲音更是冷凝。話音剛落,便將那本冊子丟到了張雨茹身上。
張雨茹伸手將那冊子撿起來翻看再三,這才擡起頭來看向太后:“臣妾無話可說。只是臣妾想問一句,若是臣妾蓄意謀害靜和郡主,動機又是什麼?沒有動機,又何來蓄謀呢。”
說着,張雨茹便將那冊子放在一邊,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一臉坦蕩地看着太后。瞧着這麼倔強的她,宇文端化的眼神更是溫柔,卻也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太過於表露出自己的愛護之意,只會雪上加霜,便只能將那些已經到嘴邊的話忍了下來。
“所以說,這人也並非是蓄意謀害郡主。”萬菁菁突然接了話茬,看似是要拉張雨茹一把,其實卻是別有用心:“鈴蘭與夾竹桃二者雖然是有毒,可是太醫也是說了,想要用這二物害人性命,首先得讓人吃下去,且還要日積月累。臣妾想,估摸着這人也不過是平日裡嬌縱任性慣了,郡主初來乍到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了她,所以纔會有這麼一場鬧劇吧。尉遲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樣的心思,臣妾不清楚。”張雨茹冷冷地瞧着萬菁菁,就是不願意委曲求全,退而求其次。
萬菁菁含笑瞧着她,見她負隅頑抗,更是來了與之相鬥的興致:“哎,說來這人也真是七竅玲瓏心,能想出這麼個法子來。臣妾爲徹查此事,曾拿那玉香囊瞧過,發現這玉香囊上裝飾用的如意結與流蘇,都是用着紫色。如此一來,浸泡在夾竹桃與鈴蘭的汁液之中,只會讓這流蘇顏色更加鮮豔,更讓人愛不釋手,也更讓人瞧不出半點端倪……郡主,自然也就會多把玩一些了。”
“這些個害人的伎倆,也配被人稱七巧玲瓏心嗎。”萬菁菁這麼煽風點火,讓太后對張雨茹的厭惡已經到了極致。而今的她,只想快些了結了這起禍事,將這禍水紅顏早早逐出宮去,免得她再留在宮中引得皇上念想,讓皇家雞犬不寧:“來人啊,去請尉遲大人進來!既然是要治其夫人的罪,看在尉遲將軍家一身戎馬,爲國鞠躬盡瘁,便讓少將軍在場吧。”
宇文端化聞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朱太后:“這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母后怎好下定論?”
“還要如何水落石出?人證物證俱在!綺羅不說,這件事便是沒有了嗎?!既然她到這宮中來做客,便是我後唐皇家的客人!客人在咱們這兒,怎能出這樣的事情,任人欺負卻每個交代?”
“母后!”宇文端化沒想到母親對於張雨茹的驅逐之心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斜倚在牀上,看似病體孱弱的朱綺羅冷眼瞧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一抹淡笑在她小巧的脣邊蔓延開來,又快速隱去。
張雨茹木訥地看着宇文端化爲了自己與太后對峙,說不上是對他是否還有恨,亦或者有些許感激。她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急需着用什麼去填補。
眼見事情已成定局,芙蕖居里卻偏偏又殺出了個程咬金。
“聽說妹妹病了,我便連夜趕了過來。姑母,表哥,你們不會治在下一個擅闖掖庭之罪吧。”
這聲音對於張雨茹等三人來說太過陌生,可是卻讓太后笑開了眼。只見她眉開眼笑地瞧着這個邁着大步走進芙蕖居里的年輕人,搖了搖頭道:“你啊你,何時過來的?怎麼咱們都沒收到風聲。”
“昨天便差人送信進宮了。卻沒想到,信差來得比我還慢。”來人笑了笑,對着太后與宇文端化行了禮後,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張雨茹:“太后,這是怎麼一回事。微臣剛來,便聽了些事情,可是因爲都是些旁人傳的話,總是聽不出個大概來。”
“哼,有些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便別管這些了,還是看看你妹妹吧。”一提到張雨茹,太后轉好的心情又是陰鬱了起來。
年輕人含笑與朱綺羅對望了一眼,卻並沒有照太后說的話去做。只見他一轉身,負手走到了那個放着玉香囊的托盤前看了看,甚至是用?子嗅了嗅。
太后見狀,也是慌了,趕忙站起身道:“允堂你這是做什麼?也不怕這害人的東西將你毒了去!你妹妹可是就着了這個道。”
“啊?”朱允堂聽了太后的話,明顯是驚訝異常。待他再看向朱綺羅時,表情也微妙複雜了許多:“姑母說笑呢,這東西如何害人?怎麼看,都是一塊好玉。”
“是好玉無錯,精雕細琢的上等玉製品也無錯。只是可惜了這好玉,竟然被人用這有毒的流蘇去裝飾!”太后說得語重心長,張雨茹卻是聽得很是滑稽。
一抹譏誚的笑意浮現在她脣邊,無聲諷刺着芙蕖居里所有斥責她有罪的人。
“姑母您在說些什麼呢。這流蘇也不過是沾了些夾竹桃和鈴蘭的香味罷了。這兩種花雖然有毒,可是若不是將之吃下去,只是聞一聞,根本就不會中毒的。”說到這兒,朱允堂還特地摸了摸?子道:“姑母,侄兒人稱人間陸判,這些事兒,您可得信侄兒的。”
“……你說什麼。”太后聽了朱允堂的話,沉默了片刻,這才吭聲。
也不知道這朱允堂是故意而爲之,還是本來就對這些個勾心鬥角的事情懵懂。太后如此一問,大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卻只是擡手摸了摸?子,輕描淡寫地對太后及皇上行禮道:“若是太后與皇上信的過微臣,此事,便交由微臣處理吧。這位夫人是無辜的,聽說她還是少將軍的嫡妻,還請太后下旨,將其放了去,免得讓朝臣誤讀了聖意,讓衆人寒心纔是。”
話已至此,太后若是再執意將張雨茹治罪似乎已經不合情理。萬菁菁站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真是恨透了這個素未謀面的朱允堂。倒是宇文端化與楊青璇皆是鬆了一口氣,頗爲感激地看向了朱允堂。
“那便放了吧。正好,少將軍可以前來宮中,將她接回去。”太后輕描淡寫地說着,彷彿先前力證張雨茹有意加害朱綺羅的事情,壓根就與自己無關一樣。
這便是王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卻容不得旁人置喙半句。
“謝皇上,謝太后。”張雨茹聽到太后已經赦免了自己,心中雖然淒涼,卻也知道這個時候並非賭氣的時候。待到向着宇文端化與朱太后行了大禮之後,她方纔起身。
只見她木訥地轉過身去,拖着有些麻木的身子往外行。還沒走上幾步,整個人便像是沒有人牽引的木偶娃娃一樣,癱軟在地。
“快請太醫!”宇文端化眼睜睜地看到張雨茹暈倒在自己面前,卻不能上前去扶。這一刻,他已痛徹心扉,只恨自己當初考慮太多,竟然就這麼放任自己的母親如此折磨她。
張雨茹的暈倒,無疑讓此事變得更加複雜。朱太后也沒有想到竟然會生出這樣的變故來,一想到自己還特意通知了尉遲璟往宮中來,她更是覺得心煩意亂。
眼見芙蕖居中的人已經忙亂成一團,宇文端化冷眼瞧着這一切,突然輕輕說道:“這樣,你滿意了?”
太后又驚又怒地看向宇文端化,可是昔日裡對他百般恭順的兒子,此時此刻卻只願意給她一個冷峻削瘦的背影,這讓太后無端地覺着委屈與恐懼。
“端兒,母后都是爲了你……”
“是嗎。真的是都是爲了兒臣嗎。那朱家呢?朱家又在你心裡佔了幾分?母后不要跟兒臣說,這件事情上,母后對朱家沒有半分考慮。”宇文端化背對着自己的母親,擡頭瞧着廊外的月光,只覺得一直以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疲累過。
朱太后被宇文端化問得啞然無聲,或許這個時候的沉默,反倒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兒子愛的表現。因爲不忍對他說謊,所以纔不肯給他一個答案。
見朱太后沉默良久都沒有吐出一個自來,宇文端化低頭自嘲地笑了笑,並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