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潔,映照着人間,杭州城的夜也在展現着她那充滿了紅與綠的妖豔,青樓楚館燈火通明,人聲喧囂,走在街道上,頗有笙歌醉太平,十里紅袖招的感覺。
此時的蘇府也同樣掌起燈籠,火把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燒着,府邸前院熱鬧非凡,卻不是舉行盛大的夜宴,而是進行着一場充滿了尖叫與怒吼的械鬥!
隨着趙文裴衝向蘇瑜,雙方終於結束了對峙,趙府的惡僕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此時不待趙文裴吩咐,已經舉起手中的傢伙什,與蘇府的護院們衝撞在了一起!
蘇瑜也莫名其妙,雖然心底隱約有些猜測,但也沒想到趙文裴居然真要動粗,他們到底只是文弱書生,打起架來並無太多慘烈,只是扭作一團,衣冠凌亂,頗爲狼狽。
蘇瑜到底是主場作戰,無端端被趙文裴過來鬧事,終究是忍不住心中怒火,雖然他個子不高,但到底比趙文裴多了一絲狠辣,覷準了時機,一拳揮舞過去,趙文裴躲閃不及,正中面門,高挺的鼻子頓時鮮血橫流。
蘇瑜見對方流血,自己反而慌亂了起來,鬆開了趙文裴,朝混亂不堪的人羣喊道:“都停手!都給我停手!”
然而雙方的戰局愈演愈烈,他的呼喝霎時被淹沒在嘶喊和尖叫之中,一名趙家護院聽得聲音,遂動起了擒賊先擒王的念頭,操起手中棍棒,從一旁閃將出來,就要打在蘇瑜的頭上!
“大公子小心!”
關鍵時刻,一道嬌小的人影衝了出來,將蘇瑜撲到一旁,自己的後腦卻是結結實實捱了一棍子!
蘇瑜跌了個狗啃泥,起身一看,一名青衣小丫頭仆倒在地,翻過來一看,居然是蘇牧的通房丫頭彩兒!
那護院也沒想到這麼一個小丫頭會有勇氣突然衝出來,見得小丫頭負傷,登時愣在了原地,蘇瑜如發怒的獅子一般怒吼道:“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震得整個院子都安靜了下來,趙文裴晃悠悠起身,看了滿臉是血的彩兒一眼,心裡也頗爲內疚,適才蘇瑜的一拳,似乎已經將他打醒了一般。
他掃了自家護院一眼,擺了擺手道:“你們先回去!”
“可是大公子...”
“都回去!”
趙文裴一發怒,這些惡僕頓時收斂起來,適才錯手打傷彩兒的那人面帶愧色,帶頭就要走,卻聽蘇府的人大喊起來。
“打傷了人就要走?休想!”
眼見情勢又要失控,蘇瑜也是火起,大喝道:“讓他們走!”
蘇瑜都發話了,護院們也便讓開了道,趙府的護院這才冷哼着出了蘇府,卻不敢擅自離開,只守在府邸外面。
蘇瑜讓丫鬟們將彩兒抱下去,又漏液去延請醫官來診治,打發了諸人散開,這才走到趙文裴這邊來,見後者垂頭坐在臺階上,便也坐到了旁邊。
“浩然兄,你我也算至交一場,今夜之事到底所爲何來,可否給愚弟一個說法?”蘇瑜將一塊絲絹遞了過來。
趙文裴到底是書生,見得彩兒被打,心裡也便冷靜了下來,接過絲絹,擦了擦鼻子的血跡,而後冷笑道。
“蘇瑜,虧你還叫我一聲兄弟,好教你知曉,你家的好弟弟,污了我家鸞兒的清白!你有失管教,我找不到他,不找你還找誰去!”
“這絕不可能!我那蠢物弟弟雖然頑劣輕浮,然則也知曉輕重,若說他欺辱尋常良家也便罷了,你我兩家世交,他與鸞兒自小便相識,斷然不可能做出這等畜生行徑!”
“哼!只怕他連你這個哥哥都要瞞着了!”趙文裴見蘇瑜反駁,當即將今夜之事都說與後者知曉,蘇瑜也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對於蘇牧,他是一清二楚的,這個小子雖然不成器,但若說他打殘對方無名護院,又糟蹋了趙鸞兒,這簡直是天底下的大笑話了!
然而他與趙文裴交心多年,相信趙文裴也不會拿話來誆他,這其中必定存在誤會,只是如今蘇牧並未回府,也無法對質證實。
蘇瑜啞口無言,趙文裴也是冷笑連連,許是這冷笑刺激到了蘇瑜,他猛然起身,朝趙文裴凜然道。
“浩然兄,你我二人相識多年,且不論真相如何,若愚弟真有過錯,我蘇瑜必定負荊登門,可我那蠢弟弟再頑劣,也不是隨便給人誣陷的,若真相浮出,得證清白,也請賢兄給我蘇家一個交代!”
趙文裴聞言,猛然擡頭,四目相對,分毫不讓,而後同樣站了起來,右手扯住左袖,用力一撕,卻撕扯不開,不得已只能用牙咬住,嗤啦一聲,終於撕下一小片袖子,擲於蘇瑜的腳前。
這是割袍斷義了!
看着默默離開的趙文裴,蘇瑜緩緩彎腰,撿起那片袖子,而後收入袖籠,嘆息一聲,擡起頭來,星空璀璨到有些刺眼。
府邸安靜了下來,他先去探望了彩兒,小丫頭的傷勢看似可怖,經老醫官查看之後,頭腦並未受到震盪衝擊,神志清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從彩兒的房間出來之後,蘇瑜也在前前後後思考着趙文裴的話,不知不覺便來到了蘇牧的房前,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吹燃了火摺子,蘇瑜點起燭火來,默默坐在桌上,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如此坐到了下半夜,他才揉了揉臉,走入了內室。
蘇牧的私人物品並非很多,或者說,其中大部分都是蘇瑜比較熟悉常見的,並無太大的意義,他的目光最終集中到了牀底下的一隻長條匣子上。
那是蘇牧遊學歸來之後,命匠人偷偷打造的一隻匣子。
蘇瑜將匣子抽將出來,放在了桌面上,輕輕撫摸着匣子,幾次三番將手放在了匣子的扣上,但最終都沒有打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又將匣子放回原位,走出兩步之後,覺着匣子的位置放得不夠到位,又折回來,將匣子往裡面推了推,這才吹滅了燈火,反手將門關了起來。
待得趙文裴將那些家奴帶走之後,蘇府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而趙文裴並未坐回到馬車上,而是選擇了步行。
想起蘇瑜適才那失望的目光,他只覺心裡空了一塊,然而此時也只能狠心決絕,想起半夜來自己的所作所爲,趙文裴也是長吁短嘆,也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趙府。
主屋的燈火還亮着,只是他再也沒有心情到父親那裡去小坐片刻,悶悶着回房歇息去了,至於能否安然入眠,這就是個問題了。
趙文裴剛離開不久,一個白衣書生灰頭土臉地從趙騫的書房走了出來,赫然便是趙家的未來姑爺宋知晉。
看他那陰柔怨憤的表情,便知曉他適才並未得到未來泰山老大人的好臉色,一走出院落,便有宋家的心腹迎了上來,宋知晉冷笑一聲,極爲陰狠地吩咐道。
“計劃提前,讓那幾個人給我行動起來,我要蘇牧不得安生!”
“這...少爺...是否該請示了老爺子再...”那心腹似乎還有些猶豫,卻猛然感受到領口一緊,整個人都有些窒息。
“嗯?好個潑才!本公子做事,還消你個賤奴來同意不成!”
“是是是...小人這就去辦!”
看着親信離開,宋知晉咬了咬牙根,擠出兩個字來:“蘇牧!”
此時的蘇牧猛然打了個噴嚏,幽幽醒過來,夜色如水,稍顯冷清,陸青花不知何時已經睡在了自己的腳邊,蜷縮着身子,睡得跟一隻貓咪也似,嘴角掛着恬靜而滿足的笑容,一如清純的鄰家少女。
蘇牧輕輕起來,發現身上的衣物已經乾淨如初,知曉是陸青花的傑作,不由心頭一暖,雖然有些清冷,但他還是脫下了袍子,輕輕蓋在了陸青花的身上,而後想了想,從火堆之中挑了一根燃着的木頭,走出了船艙。
月光清亮,其實不用火把照明,也能夠辨別路向,蘇牧很快便走到了傍晚的那方戰場。
四周圍靜悄悄的,冷月孤照,四周野墳影影綽綽,氛圍有些滲人,不過蘇牧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又哪裡會害怕這許多,不多時便來到了一座低矮的墳頭前,朝墳頭拜了拜,而後開始去拔墳頭上的雜草。
待得木頭燒盡,蘇牧的拔草工作也告一段落,他坐在墳頭邊上,用手輕輕觸摸簡陋的木質碑,依稀摸了個“喬”字。
“也是個可憐妹子了...”蘇牧如是想着,一直坐到東方微亮,他纔回到船艙來,見得陸青花仍舊在睡着,便沒有打擾,想了想,又走了出去。
蘇牧的身影離開之後,陸青花慢慢坐了起來,蜷曲起纖纖玉足,抱着膝蓋,嗅聞着披在身上的袍子味道,深埋着頭,炭火的餘燼散發微微光芒,模模糊糊照着她的臉頰,一滴又一滴晶瑩瑩的東西,啪嗒啪嗒掉在木板上,而她的裙角,沾滿了露水和細碎的草葉。
當她再次醒來之時,蘇牧已經回來,身上穿着嶄新整潔的袍子,手裡還拿着一套,應該是他提前到城裡買回來的。
“換上吧,這般狼狽回去,陸老哥該擔心的...”
陸青花接過衣服,就見得蘇牧轉身出去了,而後遙遙響起蘇牧隨意哼着的小曲兒:“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爲什麼背上炸藥包...啦啦啦啦...”
一首曲兒唱完,陸青花也換好了衣服,兩人喝了鮮美的魚湯,而後往城門的方向走去。
陸青花故意落後一些,手裡提着一個布包,裡面是兩人換下來的衣服,彷彿提着一個人頭一般,擔心蘇牧會問起,不過蘇牧最終並未多說什麼。
到了城門,遙遙裡便看到苦等了一夜的陸老漢,小老兒也不說話,只是眼中泛着水光,蘇牧與之低語了幾句,便目送父女二人離開,陸青花自是有些依依,然也沒敢回頭看。
蘇牧看着他們的背影遠去,這纔回到了蘇府。
蘇瑜早已守候多時,見得蘇牧歸來,一時間卻又將所有的話兒都憋了回去,只是皺着眉頭說了句:“去看看彩兒吧。”
蘇牧心頭一緊,也未多說,快步走向彩兒的房間,過得許久才走了出來。
他緊握着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東方的旭日擠出半顆頭,光芒噴薄而出,將四周圍的雲朵,染得似憤怒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