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漫長的黑夜也有過去的時候,只是迎來的卻不一定是黎明的晨曦。
破曉時分,杭州城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來,早已破敗不堪的城頭,上面的血跡在雨水的沖刷之下,匯聚成了溪流,四處流淌蔓延,彷彿要將整座杭州,都染成鮮血的顏色。
方七佛與方臘正在皇宮裡對弈,他氣定神閒地落子,因爲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歷經這麼多的曲折,他終於能夠在兄長面前擡起頭來,用事實來告訴這位聖公大哥,他的一切謀劃都在奏效,付出的所有代價,都是值得的。
火炮建功的消息傳回來之後,他便知道,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需要做的,便只是在皇宮裡頭,等着此戰大捷的消息傳來。
只要拿下這一戰,他便能夠將梁山軍在潤州、宣州、獨鬆關等地的慘勝,捏造爲聖公軍的大捷,同樣的一則軍報,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下曝光出來,收到的效果必然不同。
哪怕是個壞消息,只要你用得好,一樣能夠帶來你想要的效果和作用,這纔是謀國之人該有的本事。
聖公方臘也是心情舒暢,雖然潤州已失,朝廷大軍直逼杭州,但在方七佛的籌劃之下,大局還算穩定可控,最具威脅的梁山軍也損失過半。
要知道朝廷平叛大軍雖然號稱十五萬,但實際上能戰之兵卻不足半數,爲了誇大其詞,虛張聲勢,連輔兵和壯丁民夫全部都算了進去,這些幫閒可比正主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的軍隊戰鬥力素來讓人鄙夷,梁山軍自從招安之後便建立了赫赫戰功,先是平定了北遼之亂,有把河北山東境都橫掃了一遍,田虎王慶之流再不敢爲禍作亂。
也正是因爲梁山軍這般異軍突起,招致朝堂諸公極度的不安,這些梁山軍可都是草寇出身,卻將軍功全數攬入懷中,你讓朝中文官武將們如何自處。
或許也正是因此,梁山軍才受盡了排擠,在南下平叛之時,被迫兵分兩路,歷經數次秘而不宣的大戰役之後,實力上已經再難支撐局面。
這也是大焱朝堂上的諸多文武勢力樂見其成之事,試問誰願意看到一羣草寇降將一步步坐大。
大家同爲草寇,梁山軍只能給大焱當鷹犬走狗,還要接受兔死狗烹的悲慘結局,而他方臘已經建國稱帝,成爲南方半邊天的聖公陛下,你讓他如何不高興。
他是個懂用人的賢主,知曉這一切來之不易,更知曉若沒有弟弟方七佛,他也不會擁有偌大的基業,所以哪怕當了貨真價實的開國皇帝,對方七佛卻仍舊言聽計從。
莫看這段時間以來,聖公似乎對大軍師有所忌憚了,永樂朝的官員們也擔心方七佛功高蓋主了,但方臘對這個弟弟,還是很放心的。
起碼無論是收服蘇牧建立工坊,亦或是藉口工坊爆炸一事,利用大清洗來掩蓋潤州等前線的軍報,這些計劃其實事先都已經向方臘報備過的。
方七佛苦心經營的火炮終於見效,將梁山軍的夜襲計劃打得支離破碎,方臘也是頗爲欣慰。
兩人正在興致勃勃地下着棋,突然滾進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宦官,尖着嗓子稟報道。
“陛下,大事不妙了。”
方臘眉頭微蹙,方七佛卻雲淡風輕,頗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沉穩。
那宦官也知曉自家失了儀態,但方臘宮中的規矩本來就不多,宦官也沒太多底蘊,沒有大焱朝多年的傳承,諸多規矩本就不倫不類,見得聖公皺了眉頭,便繼續開口道。
“柯引駙馬帶着勞軍的隊伍上了前線,把城門給炸開了,眼下樑山軍瘋了也似地涌進來,厲天閏大統帥麾下的士卒又臨陣反戈,城門要保不住了。”
“啪嗒。”
方臘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上,將整個棋局都給打亂了。
“什麼。這不可能。柯引怎麼可能會逆反。我把最疼愛的女兒都嫁給了他。厲天閏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可能臨陣反戈。”
方臘的心頭翻江倒海,柯引是婁敏中舉薦的北方大族宗子,先前還爲聖公軍提供了大量的糧草銀錢,怎麼說反就反了。
更讓他無法相信的是,這厲天閏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他對厲天閏更是視之爲手足,厲天閏或許目中無人,倨傲無物,但也不可能做出臨陣反戈之時來。
那宦官感受到龍顏大怒,當即噗通跪了下來,顫聲道:“陛下,自毀城門的確實是駙馬府的車隊無疑,至於柯引駙馬也確實在車隊裡頭,確實是他領的頭,至於厲天閏大統帥那邊...卻是手底下的幕僚生查子帶的頭...”
“這不當人子的賊廝鳥。厲天閏幹甚麼吃的,竟然讓手底下的人胡來。”聖公登基之後便少有動怒,更不會口出惡言,此刻爆了粗口,彷彿又回到了那位殺伐果決的摩尼教主一般。
宦官哪裡敢喘氣,朝方七佛看了一眼,見得後者面沉如水,這才低聲報道:“厲天閏大統帥...和方傑大元帥...追捕蘇牧國師去了...”
“嘭。”
方臘再也忍受不住心頭怒火,一巴掌將棋盤拍落,誰能想到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厲天閏和方傑這兩員大將竟然不分輕重,罔顧戰局去追殺一個無足輕重的必死之人。
“早該殺了他。”方臘面色猙獰地咆哮起來,宦官嚇得臉色發白,直以爲聖公說的是厲天閏和方傑。
而方七佛卻知道,這是兄長在怪他,怪他沒能處理好蘇牧的手尾問題。
若早先殺了蘇牧,又豈會惹出後面的事情來,沒有蘇牧,厲天閏和方傑就不會喪失理智,厲天閏手底下的生查子就不會臨陣反戈,鎮守的內城關口就不會失守,更不可能將柯引這個天殺的叛徒放過去。
念及此處,方臘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氣,朝身邊的皇城司金吾衛下令道:“披甲。”
方七佛一聽聖公大哥要親自上陣,這才大驚失色,急忙勸諫道:“陛下乃萬金之軀,萬萬不可親身涉險。”
方臘乃南國的皇帝,但同樣是摩尼教的大教主,綠林之中少有對手的絕世高手,此刻豪氣沖天,哪裡會聽方七佛聒噪。
“若國都沒了,我還做個甚的皇帝。”
方臘此言一出,方七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他知道這是方臘在氣惱他了,自己本來智珠在握,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可就因爲雅綰兒沒能殺死蘇牧,厲天閏和方傑以爲有機可乘,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殺蘇牧,以致於內城關口被賣,柯引纔有了反叛的機會,城門纔會失守。
這一切看起來那麼的理所當然,其中卻隱藏着多麼讓人震驚的事實啊。
柯引這個叛徒能夠隱藏這麼深,藏得這麼久,甚至連駙馬爺都當上了,這是誰的錯?
是婁敏中的引薦之錯。
不對。
是他聖公方臘察人不淑,是他將女兒嫁給了一個叛徒,這些都是他自己的錯。
可如果沒有婁敏中的舉薦,方臘根本就不會見到柯引,又怎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同樣的道理,若不是方七佛執意要留蘇牧一條命,若非雅綰兒沒有殺掉蘇牧,今夜又豈會讓梁山軍鹹魚翻身反敗爲勝。
所有的事情或許最終都需要聖公方臘拍板,所有的錯誤或許都跟他脫不了干係。
但最終責任還是要落到婁敏中方七佛等人的身上,因爲方臘是聖公,是皇帝,就算全天下都錯了,他也不可能會錯。
當方臘幾乎以咆哮之姿喊出這句話之時,方七佛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與這位聖公大哥之間,已經出現了不可縫補的縫隙了。
方臘要親自上陣,他這個軍師自然不可能再坐在皇宮大內,相反的,在方臘還未出徵之前,方七佛已經提前一步披掛整齊,帶着數百精銳親衛,殺向了城門方向。
此時戰場已經從城門回縮到了城內,梁山軍仍舊如潮水一般從城門處涌進來,以神機軍師朱武佔據的壁壘爲倚靠,不斷擴大着勝利的戰果。
梁山軍的弟兄們早想着要報仇,這一路千里奔襲,近乎半數的大小頭領折戟沉沙,這是他們受詔安之後,吃過的最大的敗仗,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一場敗仗。
與其說諸多弟兄是被方臘叛軍殺死的,倒不如說是大焱朝廷的人,將他們親手送上了聖公軍的斷頭臺之上。
悲憤早已淹沒了梁山軍弟兄們的理智,那被炸燬的城門,便是泄洪的缺口,是他們復仇的。
呼保義宋江的武藝並不算高,甚至拿不上臺面,但每次他都身先士卒,身邊跟着的是李逵等一衆親衛,尋常高手根本就近不得他的身子。
當然了,或許一場仗打下來,宋江也只是撿漏殺幾個殘兵敗將,挑幾個弱雞來殺一殺,但他親冒箭矢的精神,卻極大地鼓舞着麾下的弟兄們。
眼下先鋒們已經殺入城中,呼延灼和董平等一干絕世猛將,如餓虎撲羊一般,在沙場之上左衝右突,真真勇武無雙,梁山軍士氣大振,眼看着杭州就要拿下了。
或許在突襲之前,連宋江都沒有想到,這一仗居然能夠打成這樣。
他本想着夜襲一番,試探一下聖公軍的虛實,順便討點小便宜,給即將抵達的朝廷大軍獻上一場小勝,鼓舞激勵一下士氣。
可沒想到聖公軍這邊竟然擁有火炮這等重器,將戰局拉入了泥沼之中。
眼看着落入尷尬的下風,卻又機緣巧合,讓柴進等一衆臥底徹底爆發,竟然活生生扭轉了局勢,非但如此,他竟然還看到了一戰定江山的美好前景。
“殺。”宋江如此大喊着,雖然手裡的寶劍舉得老高,但上面沒有一絲的血跡。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