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未央,夜色蒼莽,清風徐徐,青溪與昱嶺關之間的蔥鬱林海之中,夜鳥時不時撲棱棱飛出來,不知名的猛獸咆哮奔走。
孫子上有說:衆樹動者,來也;衆草多障者,疑也;鳥起者,伏也;獸駭者,覆也。塵高而銳者,車來也;卑而廣者,徒來也。
是什麼意思呢?
大概是說前面樹林搖動,那說明敵人是偷襲來了,如果草叢裡到處是陷阱障礙,卻又是故意迷惑我的,有鳥驚飛而起,林子裡必定有伏兵,野獸驚駭逃竄的,說明有大軍掩襲而來,如果塵頭飛揚,說明是敵人的戰車開過,塵頭散漫鋪開,就是步卒方陣來了。
兵書上說的一點沒錯,此時一支支隊伍正在夜林之中悄無聲息的潛行着,正是方臘的聖公軍精銳!
方七佛熟讀兵書,斷然不可能讓朝廷的人發現自己正在暗度陳倉,爲了這次漏夜行軍,他可是下過死命令的!
他們沒有明火執仗,甚至連馱馬都沒有帶上,步卒揹負六七十斤重的甲包和軍械,滿身大汗地行進着,偶爾有人遇着毒蛇猛獸,便傳來不小的騷動,但很快也就平息了下來。
方七佛沒有騎馬,因爲所有人都沒有騎馬,他腰間掛着的,乃是包道乙遺留下來的混元玄天劍,據說包道乙能夠御劍殺人於百步之外,雖然有些玄乎,但這柄劍確是貨真價實削鐵如泥的絕世寶劍。
雅綰兒已經在前方不遠,夜色對她來說不是阻礙,大軍夜行反而要靠她擔任開路先鋒。
不過她終究是孤身一人,潛行大軍還是鋪開太大,被毒蛇猛獸所傷之人,也已經過百之數。
此時她正蛾眉微蹙,有些手足無措,待得方七佛走近,她纔有些自責地朝義父報告道。
“又被咬了…”
方七佛乃是武道宗師,藉助微白的月光,見着草地上已經躺着兩截黑白相間的毒蛇,被咬軍士褲腿已經被割開,傷口並未流血,只有兩個黑點,然後整個腿都已經腫脹黑紫,顯然是保不住這條腿了。
那軍士見得大軍師來了,便咬牙要站起來,奈何毒素攻心,整張臉都散發着死氣,又如何能站得穩?
“軍師,我還能走!我還能走的!”
這軍士的眼眸之中滿是期待,又滿是驚駭,因爲這一路上他見識太多這種事情。
軍士一旦失去了行動能力,那就意味着,死!
以方七佛令行禁止的脾性,大軍斷然不可能爲了一個人而停留下來。
偷襲昱嶺關更是奇兵行險,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萬萬不會留下人手來照看這些傷員。
再者他們輕裝上陣,並沒有攜帶藥物,連醫官都沒有,就算留下人手來照看,這些傷員也只有死路一條。
帶着上路的話會拖慢大軍的潛行速度,孤身留下來也只有等死,方七佛又擔心留下來的軍士會心生恐慌,大呼小叫,難免暴露了大軍的行蹤。
所以一旦出現有人被咬死咬傷,便只能暴屍荒野,若只是咬傷的,也只能…
方七佛將那軍士扶起來,輕輕按着那軍士的肩膀,而後柔聲道:“稍安勿躁,方某留下來陪你便是…”
www★тт κan★¢ o
“軍師!”諸多將士自然心急如焚,行軍要緊,又豈能讓軍師在此處惺惺作態,這一次奇襲,可完全出自軍士的手筆,更是由軍士帶隊,厲天閏和鄧元覺領軍,這可是聖公軍反敗爲勝的最後機會了!
“綰兒,繼續上路!”方七佛毋庸置疑地下令道,雅綰兒咬了咬牙,只能抱拳應道:“是!”
“繼續往前走!”雅綰兒低聲吩咐了一句,嚮導們紛紛發下指令,繞過了方七佛和那名被毒蛇咬傷的軍士。
方七佛將軍士扶到一邊,靠着一棵大樹上,這才解下水囊,給那軍士喝了一口。
這些個軍士平素裡哪能見過名震天下的大軍師,能得軍士親自照料,心裡想着這是走了八輩子的大運了。
“你是何方人氏?”方七佛隨口問道。
“小人乃青溪人氏,當初軍士募兵之時,小人還遠遠見過軍師咧!”軍士笑着,露出大板牙,像個樸實的農家小夥子。
“青溪啊,可知道劉鐵樹?”
“鐵樹是咱家叔叔!沒想到軍師連老叔的名字都記着,軍營裡頭的哥哥們真沒騙俺!”
方七佛看着那軍士眼中熾熱的敬佩,眼角卻溼潤了起來,不過他還是笑罵道:“這些囊球廝狗嘴裡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軍士還以爲軍師高高在上,又是讀書人出身,必定目中無人,沒想到方軍師如此平易近人,心裡的顧慮也放下了,連腿腳失去了知覺都沒顧上,嘿嘿笑道。
“他們說軍師過目不忘,但凡問過名字的,便會記下那人…”
方七佛呵呵一笑:“被方某記着有什麼好?方某打仗,可都是將記得名字的先派出去的。”
軍士見軍師如此說着,也是憨厚地嘿嘿咧嘴笑,但他也知道,軍師說的都是實話。
“軍師,你會殺我嗎?”他的話鋒一轉,終究還是慘笑着問出口來。
雖然他一直走在前頭,有雅綰兒帶領着,避過了很多危險,但後方不斷傳來消息,還是有很多弟兄在夜林裡無妄死去,至於那些受傷的,自然是死在自己人手裡了。
其實想想,與其慢慢被毒死,一個人留在林子裡驚恐無助地等死,還不如弟兄們給自己一個痛快,能讓軍師親自出手,也算是莫大的榮耀了吧。
方七佛後頭乾澀,竟然說不出話來。
先前被咬傷或者被猛獸咬斷手腳的,其實都是他親自出手,不是他不怕沾染弟兄們的血,而是不能讓弟兄們死在其他弟兄的手裡,因爲這樣會讓殺人的那個,揹負心理包袱,不利於接下來的戰鬥!
所以只能是他出手,對於那些被拋下的弟兄們來說,軍師的出手跟其他人一樣,都會奪去他們的命,給他們一個痛快。
可又有些不一樣,因爲他們這些底層賤兵,很少有幾乎與軍師說上話,在死之前,能夠跟軍師說說話,也就知足了。
見方七佛始終沒開口,那軍士終於嘆了一口氣,而後幽幽地問道:“軍師,你說…咱會不會下地獄?來生投胎還能不能做人?”
方七佛心裡也是難受,卻聽得那軍士繼續說道:“俺也殺過幾個人,腦子笨,打仗只會往前衝,這一衝就忘了自己是個人,這世間可不就是這樣麼,想着當人的,就害怕不把自己當人的,所以俺每次都活了下來。”
“可誰想到會被一條蛇給咬了…若見着閻王爺,我怕是要下地獄的了,只盼着下輩子可別再投胎做人了,做條蛇倒是挺好的,不用打仗,不愁吃穿,沒有老孃老婆孩子嗷嗷着等你養…”
“俺這般想着,軍師會不會看不起俺?你說咱打仗死了這麼多人,聖公會不會爲咱掉眼淚?”
許是毒素攻心,那軍士也嘮嘮叨叨說個不停,說着說着,幾個滾燙的雨點卻打落在了他的臉上,擡頭一看,才發現軍師早已淚流滿面。
“是了…俺向來嘴笨,人都說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臨死了倒是多嘴了…”
“無妨的…”方七佛也不抹眼淚,只是朝那軍士笑着,而後又往外頭看了看,軍隊已經走遠了些。
那軍士也感覺到時間緊迫,於是咬了咬牙,朝方七佛說道:“軍師,俺讓你耽擱太久了…不過能求你個事兒嗎?”
“你說。”
“俺家老孃就住在青溪田頭村,媳婦兒想來已經跑了,若軍師能夠回青溪,能幫着照看一下我娘嗎?村裡也沒甚麼男人了,若老孃沒福氣,就這麼去了,懇請軍師置口薄棺,幫俺送老孃一趟…”
“好。”方七佛別過頭去,再沒敢回過頭來。
“軍師,俺叫劉平,有個弟弟在後軍,叫劉安…”
方七佛終於扭過頭來,正視着劉平道:“方某記住了,若…若能回去,你娘就是我娘…”
“謝軍師!”劉平激動地點頭道,而後小腹傳來劇痛,他死死抓住方七佛的領口,怒睜着雙眸,口中淌出鮮血,吐着血沫,斷斷續續地說道:“軍師…有些疼了…你…能勸聖公…咱以後不打仗了成麼…”
方七佛熱淚滾滾,手中寶劍一絞,劉平繃直的身子終於鬆開了,目中的光彩也徹底黯淡了下來。
方七佛緩緩將劉平的眼睛抹上,想起這樸實小夥子適才的話,將其緊緊摟在懷裡,嗚嗚嗚地大哭了起來。
這就是聖公軍那指點江山,決勝千里的大軍師!
這就是聖公軍人人視爲諸葛再生的雲龍九現方七佛!
此時他不再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大謀士,哭得像個迷失的孩童,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過得片刻,方七佛纔將劉平放下,從他身上摸出一枚軍牌,貼身收了起來,而後快步朝大部隊追了上去。
再也沒回頭,就如同眼下的聖公軍那般,已經再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在方七佛帶領青溪方面的精兵趕往昱嶺關之時,鄭魔王鄭彪也帶着幫源洞的精兵行到了半途,呂師囊則帶領着歙州的精銳,即將抵達昱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