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夜空格外乾淨,月朗星稀,白月光照耀之下,花燈萬家的杭州城更加迷人。
然而月光並沒有透入到巷子深處來,以致於蘇牧雖然能夠依稀見得扈三娘那風情萬種的豐腴身段,卻有些看不太清楚她的一顰一笑,好在她身上氣味如蘭如麝,讓人陶醉,極爲容易辨認。
扈三娘大義相助,幫着雅綰兒逃離杭州,自己卻深涉危境,蘇牧心裡是念着這份大恩情的。
再說了,他能夠在扈三娘身上看到不被人理解的孤獨,兩人默契十足,頗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當然了,扈三娘這種表面開放內心保守的傻白甜熟女,絕對是蘇牧喜歡的那種類型,說蘇牧不喜歡卻是假話。
但這種好感也只是發乎於情而止於禮,蘇牧很清楚,莫看扈三娘時常挑逗自己,但她確確實實將蘇牧當弟弟看待,而蘇牧也將她當姐姐來尊敬,因爲這位奇女子的心裡已經容不下任何男人。
因爲她的心裡已經有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叫宋江。自從矮腳虎王英被她設計害死之後,她每時每刻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殺掉宋江,殺掉李逵。
所以與其說她回來找蘇牧,倒不如說她回來是爲了殺宋江。
事實上,眼下正是刺殺宋江的最佳時機。
童貫大獲全勝,班師還朝,燕青柴進朱武花榮等人都在功臣之列,很受重用,連玉麒麟盧俊義也深受童貫青睞,私下裡已經允諾,他日若北伐,必定有盧俊義一席之地。
反觀宋江,打光了梁山軍諸多弟兄之後,變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只剩下李逵這個死忠還不離不棄。
雖然童貫也沒有虧待他,但諸多弟兄離心離德,看清了宋江的真面目,與他保持着距離,這讓宋江失魂落魄,也不參加慶功宴,甚至連李逵趕了出去,一個人喝悶酒。
蘇牧對宋江原本就沒有什麼好感,無論你從政治意義還是歷史意義,將宋江的假忠義宣揚得如何高大,終究掩蓋不了他坑害他人的事實。
似盧俊義秦明等人都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被梁山人逼上了梁山,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難道就因爲你覺着自己的夢想是對的,別人就都必須要拋妻棄子輔佐與你,不來梁山就是壞人,害他等於幫他看清楚天下大勢,害他是爲了送一份天大的忠義功勞給他。
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扯淡的事情。
扈三娘全家被李逵滅門,若說宋江沒有授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爲李逵這種一根筋就跟精神病人沒什麼差別,對宋江已經是盲目到極點的追隨。
而滅了扈三娘全族之後,宋江又假惺惺地“曉以大義”,讓扈三娘加入梁山,還強迫扈三娘嫁給矮窮矬的死變態王英,弄得好像不嫁給王英,扈三娘就成爲歷史罪人一般。
這是多麼讓人髮指的一件事情。
所以無論宋江對大焱朝有多大的貢獻,對當時的時代有何種推動進步的作用,都無法抹殺他造下的罪孽。
一碼歸一碼,扈三娘想要殺宋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蘇牧受過扈三孃的大恩,幫着她殺宋江,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蘇牧看到扈三孃的第一眼之時,內心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扈三娘終於得到了自由之身,憂的是,扈三娘絕對會找宋江報仇,而自己還要提供線索和幫助,將扈三娘再次送入危險之中。
宋江本身武藝平平,但身邊的李逵卻是個瘋子,哪怕扈三娘找到機會接近宋江,想要過得李逵那一關,成功殺掉宋江,可能性還是有些低,再者,李逵也在扈三孃的復仇名單之中,這就更加困難了。
但蘇牧太瞭解扈三娘,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在滅族仇人的族羣裡戴着面具強顏歡笑,整日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披着狼皮的羊,生活在一羣真正的餓狼羣裡,扈三娘該承受多大的心理折磨。
所以她一定會報仇,哪怕機會再渺茫,她也要拼死一搏。
蘇牧名義上是童貫的贊畫,但真正的差事卻是皇城司僅有的幾位繡衣暗察之一。
高慕俠和皇城司的暗察子整日活在黑暗之中,與蘇牧從來就沒斷過情報分享,不僅僅是方臘餘孽方面的情報,也有大焱軍營之中的情報。
因爲他們是官家的耳目眼線,他們不僅僅要對外,還要對內,所以蘇牧纔會對宋江眼下的狀況如此之瞭解。
他知道扈三娘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能夠真真切切給予她足夠的幫助。
但一想到扈三娘要再次面對李逵和宋江,蘇牧心裡的擔憂就越發濃重起來。
他的事情絕大部分都瞞不過高慕俠,也就是高慕俠掩護他蘇牧,否則只憑他跟雅綰兒不清不楚的關係,就足以讓他蘇牧身敗名裂好幾回了。
蘇牧想要說些什麼,想要挽留扈三娘,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因爲他知道自己無法挽留得住,即便能夠留下來,也不是扈三娘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扈三娘。
這就是他們的默契,明知道她或許是在送死,卻還是要將她推上那條危險的路途,因爲不走這條路,她會比死更難受。
巷子裡很陰暗,蘇牧與扈三娘交頭接耳,低聲呢喃,像極了一對幽會的野鴛鴦。
扈三娘沒有錯過蘇牧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因爲她不希望自己浪費掉蘇牧的情報,因爲泄露這些情報會讓蘇牧付出很大很大的代價。
她終究還是走了,但臨走之前,她對蘇牧說了一句話:“有些事情...我不想...至死都沒有嘗試過...”
她不再是挑逗蘇牧,在蘇牧愕然的那一刻,她稍稍踮高了腳,烈焰紅脣便印在了蘇牧的嘴脣之上,而後伸出半截溼滑溫軟的雀舌,在蘇牧的脣舌間深深品嚐了一番。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扈三娘如是說道。
蘇牧沒有任何邪念,沒有任何旖旎和香豔,他的心裡只有滿滿的憐憫和可悲。
這是怎樣的一個年代,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會讓一個女人,揹負如此沉重的命運。
扈三娘還是走了,就如同她突然出現一般。
蘇牧在暗巷裡待了一會兒,這才走出了巷口,六月的夜晚很悶熱,可白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卻覺得有些冷。
回到了府邸之後,陸青花已經卸下了男兵的裝扮,穿着粗布青衣,與陸擒虎一道,蹲在廚房門前,每人手裡一大海碗的蔥花雞蛋麪,正哧溜哧溜滿頭大汗地吃着。
蘇牧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個下午,回到了當初的包子鋪小院子,所經歷的一切便如過眼雲煙一般滑過他的腦海,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一年多的時間裡,竟然能夠發生這麼多的事情。
陸青花放下碗筷,走進廚房,不多時就端出來同樣的海碗,遞給了蘇牧。
陸擒虎冷哼一聲道:“別糟蹋糧食,人家到越王府吃的山珍海味,喝的瓊漿玉液,又怎會看得起咱家的麪條。”
這老漢顯然是在爲自己女兒鳴不平,蘇牧也只是厚着臉皮嘿嘿一笑,而後蹲在陸青花的旁邊,哧溜哧溜大口吃麪。
“還是陸家蔥花面夠地道。”蘇牧將麪湯都喝完,打了個飽嗝,朝陸青花豎起大拇哥讚道。
陸擒虎臉色稍霽,卻也只是冷哼一聲,喝盡最後一口湯,這才放下碗筷,回去歇息,將時間留給了這對年輕人。
“有心事。”
陸青花挨着蘇牧,仰起頭來問道,蘇牧颳了刮她的鼻子,像往常一樣將她的長髮摸得亂糟糟,而後笑道:“當然有心事,在越王府喝了蠻多酒,回來還得給你面子,撐死我了都。”
看着蘇牧誇張地摸着肚子,陸青花也是嘻嘻一笑,兩人坐了一會兒之後,蘇牧便讓人燒了熱湯,舒舒爽爽地洗了個冷水澡。
當他走出浴室之時,陸青花已經將他的衣物整齊地疊放在椅子上,蘇牧沒有太多的歡喜,眉頭皺着,心裡卻更加的糾結。
而當他走到椅子前,才發現衣服堆上壓着一張紙條,拿起紙條,下面卻是一身黑色的夜行服。
“早點回來,等你再睡。”紙條上這麼寫着,字寫得歪歪扭扭,並不好看,一筆一劃卻刻進了蘇牧的心裡。
蘇牧的心頭一緊,嘴脣抿了起來,穿好夜行衣走出外廳,透過窗戶,看到陸青花的房間,亮着一盞燈。
他沒有再說什麼,將頭髮細細紮了起來,緊緊盤着,又用網巾束住,而後黑巾蒙面,將混元玄天劍和那柄長刀都帶上,走出了房間。
才走出幾步,蘇牧似乎想起什麼來,將貼身攜帶着的繡衣暗察腰牌,輕輕擱在了窗臺上,這才越牆而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西廂房之中,陸青花聽着腳步聲消失,眯着眼睛翻了個身,留空了半邊牀。
她不知道蘇牧要出去幹什麼,但她知道他一定會出去,因爲那碗麪,她根本就忘了放鹽...
或許蘇牧自己沒有察覺,但陸青花卻看得清楚,蘇牧平時很少笑,每次他笑的時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的心情極度不好。
每次當他皺眉頭的時候,不是在遲疑,而是早已做出了決定,之所以皺眉,只不過是怕死罷了...
這是她跟楊紅蓮一起總結出來的,今夜總算是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