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除了杜成責的鎮軍之外,地方上還有爲數衆多的廂軍和民兵,加上各處縣尉手底下的武裝弓手,以及諸多的官兵,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是相當龐大的一直武裝力量。
憑藉這樣一支軍事力量,想要剿滅來去如風的倭寇,或許有些勉強,但對於無法挪窩的龍揚山賊匪來說,卻足以斬草除根!
然而地方上有着自己的班底,也有着自己的規矩,即便高慕俠持有官家的密旨,想要衆志成城,將所有資源都整合起來,沒有世家的幫助,確實不太可能。
地方上的勢力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根本就做不到令行禁止,即便他們接了密旨,也只會推諉,一個個環節推下去,每一個環節都要拖延一段,想要將這盤散沙凝聚起來,憑藉一道聖旨,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世家豪族便像這盤散沙裡面的樹根,延伸出無數有粗及細的脈絡,在地下將這盤散沙牢牢捆綁在了一起。
沒有這些沙土,樹根就會枯萎,沒有這些樹根,沙土仍舊是散沙,各自爲戰,沒有任何的實力可言。
再者,這些沙土爲樹根提供養分,而地面上的樹冠,則爲沙土遮風擋雨,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所以皇城司想要剿滅龍揚山和倭寇,如果不想向世家低頭,那麼能夠依靠的,只能是焱武軍,或許再加上一些地方上的武裝力量,但數量肯定不會太多。
高慕俠是大焱皇家情報機構的大勾當,而不是腦滿腸肥的芝麻綠豆官,他的義父是太尉高俅,見過的封疆大吏雙手雙腳都數不過來,對於官場上惺惺作態那一套,他也是見慣不怪。
莫看這些個官員一個個拍胸脯表決心,大有拋頭顱灑熱血的憤慨,實則並不能指望他們太多。
打發了這羣陽奉陰違的本地官員之後,高慕俠便與蘇牧燕青,跟着宗儲和徐寧,來到了城外的焱武軍大營。
蘇牧對練兵並不在行,交給徐寧的也只不過是現代軍事訓練的一些構想,零零碎碎,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後世許多憤青總以爲站軍姿沒個卵用,即便站得在整齊,也只能被人當靶子,難道還能把敵人站死不成?
然而蘇牧卻不以爲然,在他看來,簡單的站軍姿,目的並不僅僅是爲了好看震撼的軍容,更重要的是培養士兵服從死命令的那種堅毅。
將服從指揮滲透到他們的骨子裡,打入他們的靈魂之中,也只有這樣,他們上了戰場之後,纔不會出現譁變或混亂,這是做到令行禁止的第一個步驟。
至於那些訓練項目,有許多都是一些拓展培訓的項目,放在大焱根本就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可徐寧對焱武軍從來就不抱希望,打從擔任總教頭之後,便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死命的操練這些軍士。
因爲有了宗儲的種種懲罰條例,徐寧又根據蘇牧的訓練計劃,給出了相應的獎賞制度,並進行了分級積分管理。
有了這樣的制度,無論你的出身多麼低微,只要你聽從安排,認真訓練,聽從指揮,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出頭的機會,這對於在大焱軍中混吃等死或者忙着做生意的那些人,是極大的威脅。
而對於那些仍舊對從軍抱有熱血和骨氣,仍舊信奉功名但從馬上取的真勇士而言,這樣的獎賞制度絕對是一則福音!
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裡,焱武軍的表現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徐寧是最真切感受着這種變化的人,所以他對蘇牧的敬佩,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當高慕俠和蘇牧燕青抵達軍營之後,他們看到的,是整齊劃一的鐵血之師,雖然只是表面功夫,但能夠看得出來,這支焱武軍,早已脫胎換骨,今時不同往日了。
杜成責準備袖手旁觀,坐等看着宗儲和徐寧鬧笑話,可當他一同來到軍營之時,他只覺着自己走錯了地方,又走對了地方。
之所以認爲自己走錯了地方,是因爲他發現眼前這支軍隊太過陌生,人還是一樣的人,但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截然不同,他們的目光不再懶散,就像徐寧褪去了他們在人世摸爬滾打的紅塵氣,剝奪了他們的特質,磨去了他們的個人棱角。
就好像他們本來是羣魔亂舞的衆生百態,徐寧卻將他們所有的僞裝都剝奪,剩下的只有裸的野獸本能,而野獸的本能,是最爲原始的兇殘!
是的,他在這些軍人的眼中,看到了最爲堅定的兇殘!
而之所以認爲自己走對了地方,是因爲他覺着自己彷彿又回到了西軍,彷彿又回到了放眼整個大焱,最夠格稱得上軍隊的那支軍隊,那支抵抗了西夏侵擾數十年的鐵血雄師!
很難想象,僅僅只是短暫的一個多月,竟然將一支烏合之衆,變成了現在這樣的隊伍,杜成責看了看宗儲,又看了看徐寧,雖然他們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驕傲,但他卻在軍士們的臉上,看到了滿滿的自豪!
這是杜成責根本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情,曾幾何時,在大焱當兵被看成最低賤的一件事情,沒有人會爲自己成爲軍人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他們不懂什麼叫集體榮譽感,他們不懂什麼叫保家衛國,他們不懂什麼叫軍人的榮耀。
徐寧或許並不理解蘇牧的訓練計劃,甚至很多訓練項目他自己都不認可,因爲他覺得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蘇牧這份計劃書的背後,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每日都跟士兵一同訓練,他融入到了這個集體當中,所以在這一刻,當他看到士兵們臉上的自豪之時。
他終於清楚地感受到,蘇牧到底想要什麼了。
蘇牧看着眼前的八千軍士,同樣心潮激盪,人人都知大焱軍隊已經無藥可救,可徐寧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能夠訓練出如此的軍心士氣來,可見大焱軍隊並非徹底墮落,只不過是制度上存在極大的缺陷罷了。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其實並沒有太大,便像一塊石頭,終究是要看如何去打造。
這些軍士眼下或許也只是徒有其表,看起來威風凜凜,真要上了戰場,或許一樣會潰不成軍,只顧着逃命,可這起碼是個好的開始。
徐寧能夠成功,岳飛爺爺自然也能成功,韓世忠也能成功,直到現在仍未見過面的宗澤,或許也能成功。
既然蘇牧已經決定投入進來,便不能放過任何可能性,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決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個最爲璀璨但同樣最爲孱弱的帝國,就此沉淪下去!
雖然蘇牧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卻是如此,他已經從最開始的享受安逸,希望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到現在已經享受其中,他已經徹底接受了這個時代,也真心想要爲這個時代,做出一點點的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只要成功了,或許就能夠改寫歷史!
這些軍士需要訓練的不是身體,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從內心深處,喚醒他們的血性,喚醒他們屬於男兒本該有的熱血和骨氣!
或許平時並不容易做到,但現在卻很容易,因爲倭寇和龍揚山的賊匪就要坐大,已經開始禍害江寧的百姓。
這些軍士在外頭都有自己的副業,他們能夠最真切地感受到倭寇和賊匪帶來的殘害,他們的心頭同樣有着悲憤。
但他們對大焱朝廷已經喪失了最後的信心,而徐寧,則將他們自己的信心給豎立了起來。
如果朝廷信不過,最起碼該相信自己,將自己的妻兒老小交給軍隊糜爛到骨子裡的朝廷來照看和保護,跟自尋死路有什麼區別?
打鐵還需自身硬,想要保護自己的妻兒家人,自己就要捨得去拼命,如果大焱的軍士都作這般想,軍隊又豈能腐朽到這等地步?
大道理人人會說,可真要做起來卻難比登天,其他地方並沒有遭遇倭寇,他們的妻兒沒有性命之憂,他們自然能夠高枕無憂,繼續沉迷下去。
可江寧的情勢已經迫在眉睫,朝廷沒有餘力來剿匪,如果焱武軍自己不爭氣,便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
徐寧讓他們認識到了這一點,用訓練喚起他們的信心和血性,讓他們再次變成了真正的男人!
蘇牧的出現,讓軍士們感到很新奇,也感到很榮幸。
與江寧城中的文人士子不同,軍士們認得蘇牧,並不是因爲他的詩詞歌賦和他的才名,而是因爲他在方臘陣營之中的所作所爲。
在大焱軍隊的內部,直至今日,仍舊流傳着關於蘇牧爲大焱軍所做的一切。
在他們的眼中,蘇牧不是杭州第一才子,不是江寧第一才子,而是堪比方七佛那樣的大謀士,是堪比石寶那樣的大高手!
宗儲本想讓高慕俠說幾句激勵的話,可見得軍士們眼中那殷切的目光,便用目光詢問了高慕俠,高慕俠自然也清楚宗儲的意圖。
他自己都佩服敬重蘇牧,也知道蘇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比自己這個神秘的大勾當要強大太多,於是與蘇牧說了兩句,後者微微一怔,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蘇牧在諸多軍士的矚目之下,緩緩踏上了點將臺,對於這一舉動,杜成責頗爲不喜,但宗儲和徐寧沒有意見,連高慕俠都沒有意見,他自然也不好出面阻撓。
但見得蘇牧掃視着這些軍士們,過了許久許久,才高高擡起頭來,撫摸着自己臉上的金印,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動用了內功心法,一字一句彷彿都能夠打入到每個人的靈魂裡一般,穿透力十足。
“你們覺得這是恥辱嗎?”
他所問的顯然是對於他臉上金印的看法,但很顯然,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我始終覺得,刻在臉上的並不是恥辱,刻在骨子裡的,才叫恥辱!”
“在咱們的身後,就是咱們的妻子兒女,咱們的前面,是倭寇和賊匪,如果咱們不賣命,那纔是恥辱!”
“我看不起你們,因爲你們沒有卵蛋,我看不起江寧城裡只知享樂的男女,我甚至對朝廷沒有太大的敬意!”
蘇牧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爲他捏了一把冷汗,然而大家都是軍漢子,自然也被蘇牧的坦誠所折服,並不是誰都有勇氣說出這樣的話來的,特別是當着皇城司頭子的面!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入他孃的糜爛到骨子裡的世界,然則,這個世界雖然醜惡,但我仍舊深愛着,兒不嫌娘醜,若有人欺負到頭上來,咱說什麼也要挺直了腰桿,往上頂一頂!”
場下寂靜無聲,但很多人的目光之中,卻多了一團火。
蘇牧一身白衣,嘴脣劇烈的翕動着,他發現自己似乎把演說搞砸了,自己確實沒有主角光環,無法虎軀一震,大波大波小弟納頭便拜。
沉默了片刻,發現臺下仍舊沒有反應,蘇牧內心輕嘆了一聲,緩緩擡起右拳,朝前方八千軍士說出了最後一句。
“我只想說,若打倭寇,算我一個!”
高慕俠也有些尷尬,因爲蘇牧說完之後,全場沒有任何的反應,顯然蘇牧的激勵似乎不太起作用。
不知是因爲尷尬還是因爲激動,蘇牧的臉有些紅,臉上的金印更加的明顯,發現臺下沒動靜,他只好轉身,有些落寞的下臺。
可當他轉身的時候,他卻發現都指揮使杜成責,緩緩舉起了自己的右拳。
蘇牧微微一愕,隨即朝杜成責微笑着點了點頭。
只是他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後,八千人整整齊齊,無聲無息,緩緩舉起了自己的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