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很溫暖,彌散着一股少女閨房特有的香氣,卻沒有點上燭火,窗戶已經關得嚴實,連一絲月光都無法滲透進來。
巫花容並沒有入睡,而是盤膝於牀上,正在打坐調息,雖然取下了鬼面,但房裡沒有光,也無法看清她的面容。
兩股暖流沒有一絲徵兆就從她的眼睛流了出來,滑落到臉頰之上。
她不慌不忙地取過一方白手絹,默默將眼睛和臉頰上的粘稠液體拭去,而後輕聲嘆息道:“沒想到效果還挺快...”
正當此時,她的心頭陡然一緊,房外響起的腳步聲如鼓點一般,沉重而迅疾,不多時就已經臨近她的房門!
巫花容伸手想要抓住牀邊的長刀,但想了想,還是縮回手來,將那方白手絹藏在了枕頭底下。
這纔剛剛做完,房門已經嘭一聲被踢碎,月光灑落進來,照着蘇牧的背,將抱着雅綰兒的他,渲染得如惡魔降臨!
“巫花容!你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
蘇牧的正臉隱在暗影之中,看不清他的面目,不過巫花容還是感受到了他那如狂潮如烈焰一般的憤怒!
她本想解釋一番,可見得蘇牧如此氣急敗壞地質問她,心裡的叛逆再度涌上來,她走到房門來,高傲的擡着頭,仰視着蘇牧,冰冷地說道。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看看天上地下,還有誰能救她!”
蘇牧恨不得掐死着喜怒無常的惡丫頭,可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來,因爲他見識過巫花容的手段,想起陳震山的死,他最終還是輕嘆了一聲。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她...”
見得蘇牧服軟,巫花容心裡不由覺着莫大的滿足,她冷笑一聲道:“我知你覺得我不是好人,事實上我確實不是什麼好人,當然,你也不是好人,但你總覺着自己是好人,表面上雖然答應我的條件,但誰知道你背地裡會不會對我耍花招!”
蘇牧一聽,頓時心虛起來,他確實有考慮過控制着丫頭,不讓她繼續爲非作歹的念頭,卻沒想到這丫頭這般警覺,竟然先下手爲強了。
“可你怎麼忍心對她下手!這一路航行,她是發自內心將你當成親妹妹一般對待的!”
蘇牧這句話讓巫花容身子一僵,但她很快就恢復了狠辣的神色,冷嘲熱諷道。
“她確實將我當成親妹妹,可你卻是她的男人,她早已被你迷了心竅,如果非要選擇,我相信她是不會拋棄你而選擇我的吧?”巫花容果然是一針見血,蘇牧竟然無言以對!
“你想怎麼樣,我說過,五天之內一定幫你找到那個人,你不安心可以給我下蠱,爲何要傷害一個真心待你好的姐姐!”
“給你下蠱?簡直就是笑話!整個府裡除了她,連老媽子都帶着你的驅蟲藥,好下個勞什子的蠱!”
“她不肯帶着驅蟲藥,還不是爲了跟你住一起麼!”
蘇牧極其嚴厲的吼道,醒悟過來之後,連他自己都有些驚愕,因爲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樣去表達自己的憤怒了。
巫花容被蘇牧這一句鎮住,房間之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蘇牧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小丫頭,月光打在她的臉上,這單眼皮的小女孩子既倔強又果決,像被丟進了原始森林的家養小毒蛇,時刻提防着,時刻穿着自我保護的帶刺外衣。
“幫她解蠱吧,給我下蠱便是,如果這世間還有一人能夠讓你安心,我想只能是她,你放心不過的是我,不管多狠毒的蠱,儘管種在我身上便是!”
蘇牧從身上取出一個藥包,丟在了地上,而後帶着懇切的目光,朝巫花容提議道。
巫花容顯然被蘇牧的一番話感動了,難怪雅綰兒會對蘇牧死心塌地,便是自己碰到這樣一個能如此對待自己的男人,或許也會鬼迷心竅吧。
但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更加堅決地拒絕道:“不行!你既然會配製驅蟲藥,誰知道你還有沒有其他遏制蠱毒的手段,我信不過你!”
蘇牧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面色猙獰起來,而巫花容卻視若無睹,繼續說道。
“你把綰兒姐姐交給我,只要你保證按時兌現諾言,我是不會傷害她的,如果你信不過,那就現在把我殺了,黃泉路上,綰兒姐姐還能給我做個伴!”
看着巫花容的表情,蘇牧心裡有股殺人的衝動,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世間會有這麼一個女人,能夠可惡到這等地步!
不過爲了雅綰兒,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蘇牧將雅綰兒輕輕放在牀上,蓋好被子,而後在她的額頭上留下溫柔的一吻。
“把你的刀拿來。”
“我殺人還用得着刀?這樣防着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巫花容不由鄙夷道,她本以爲蘇牧是個聰明人,沒想到碰上急事竟然昏招頻出。
“這是老族長給你的信物,想要聯絡那個女人,總要證明一下你的身份。”蘇牧簡單地解釋道,而後直接抓起桌上那柄刀,就往門口走,他已經懶得跟這丫頭爭辯了。
巫花容雖然捨不得那刀,但想想也沒理由拒絕,只能狠狠地看着蘇牧離開的背影。
而蘇牧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下,沒有轉身,冷冷地留下一句話:“我殺你,也不需要用刀。”
雖然蘇牧沒有回頭,但巫花容仍舊能夠感受到蘇牧那冰冷到了極點的凌厲殺機,她毫不懷疑,若雅綰兒真要出個什麼意外,蘇牧一定會毫不猶豫將自己碎屍萬段!
蘇牧走後,巫花容便關緊了門,想要點燈,但拿起火摺子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輕嘆一聲,便縮回到被窩裡,鑽入了雅綰兒的懷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間,或許又過了一整夜,巫花容感覺到雅綰兒在動。
她輕輕將巫花容摟在懷中,疼溺地用臉摩挲着她的頭髮,而後輕柔地低聲道。
“姐姐知道你不會害我,爲什麼要這樣氣他?”
巫花容心頭一暖,彷彿被雅綰兒的話刺破了堅硬的防備外殼,直接碰觸到了內心最柔軟之處,她的眼眶溼潤起來,可卻倔強地擡起頭來,朝雅綰兒狠狠道。
“你真傻!你怎麼就覺着我不會害你,難道就因爲我喊你一聲姐姐?要知道跟我走得親近的人,沒一個會有好下場的!”
雅綰兒在黑暗之中輕輕笑了笑,她沒有反駁,只是將巫花容摟進懷裡,摟得更緊。
巫花容心頭沒來由大怒,一把推開雅綰兒,朝她吼道:“我討厭你!你跟他一樣,都那麼自以爲是!你以爲你很瞭解我嗎!我會害死你的!”
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有光沒光對雅綰兒都一個樣,她知道她下了牀,知道她如同委屈的小孩子一般,縮在牀尾的角落裡,抱着膝蓋,埋着頭。
雅綰兒輕輕走過去,重新將她摟進懷裡,而後在她的耳邊說道:“因爲我曾經也跟你一樣...”
是啊,巫花容跟着族長爺爺,在惡劣的環境之中成長,周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兇徒,而雅綰兒何嘗不是如此?
巫花容已經跟族長爺爺分離,希望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而雅綰兒也再也見不到義父方七佛,從此也是一人獨行。
也正是因爲這樣,她看到故作堅強的巫花容,纔會格外的心疼,纔會從海島一直到現在,都真心真意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妹。
巫花容感受到了雅綰兒的這種憐惜和疼愛,從小缺失了父母之愛,缺失了兄弟姐妹之愛的她,對於雅綰兒這樣的一個姐姐,心裡其實是極端渴望的。
這一刻,她終於忍受不住,卸去了故作堅強的鎧甲,趴在雅綰兒的肩頭,低低地抽泣起來。
無光的房間之中,抱在一起的一對姐妹,流下四行血淚。
而在房間的外頭,蘇牧正在房間之中端詳着那柄刀。
這是一柄很普通的刀,應該是大焱真宗皇帝時期的禁軍制式刀,但刀盤卻鑲了一顆溫潤翠綠的玉,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殿前司都檢點·曹!”
殿前司都檢點這個官職如今已經沒有了,但在太祖太宗時期,這個官職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太宗皇帝沒有在陳橋兵驛黃袍加身之前,便是殿前司都檢點!
而在大焱朝,即便到了如今這個時期,曹姓仍舊是讓人聽了就心裡發緊的一個姓氏。
曹氏能夠崛起,完全得益於曹彬,他乃是太祖身邊的開國元勳之一,乃是太祖和太宗最爲信得過的人。
曹彬乃是後周皇帝郭威的妃子郭氏的外甥,與後周世宗皇帝柴榮是姻親,太祖建立大焱之後,曹彬平吳越,滅後蜀,蕩平南唐再克金陵,而後又決策討伐北漢和征伐北遼,受封魯國公。
待得真宗年間,又起復爲侍中,武寧軍節度使,復任樞密使,死後更是極盡哀榮,被追封爲濟陽郡王,諡號武惠。
而直至今日,曹氏的子孫每一代都有青年才俊尚娶大焱的公主,而大焱的皇子皇孫,也以曹家的女兒們爲最佳的擇偶對象,兩家通婚由來已久,甚至出現親上加親的近親結婚的情況。
斑人部族的老族長沒有特意提這個姓曹的女人的全名,只說了一個姓氏,又給了這柄刀,那麼即便不是蘇牧,只要稍微有些政治嗅覺,以及對十五年前那樁謎案有所瞭解的人,應該都不難猜到這個女人的身份。
之所以不透露這個女人的全名,不是因爲故作神秘,而是根本就不需要說,因爲說了會犯忌諱。
如今的大焱,不能直呼其名的曹姓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官家的母親,曹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