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衣,隨意挽着長髮的蘇牧,就這般直視着虞白芍,任周遭鶯鶯燕燕笑歌笙,我自執簫潑灑魏晉風,而後款款吟唱出那半闕蝶戀花。
“前日海棠猶未破。點點胭脂,染就真珠顆。今日重來花下坐。亂鋪宮錦春婀娜。”
引得滿場驚詫之後,蘇牧便繼續吟道。
“剩摘繁枝簪幾朵。痛惜深憐,只恐芳菲過。醉倒何妨花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雅間之中變得寂靜無聲,虞白芍心頭反覆念着:“醉倒何妨花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
“原來是這樣...”虞白芍喃喃自語道,表情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欣喜的是,這首詞雖然只是詠物抒情,但用詞卻不輸周甫彥半分,而在意境之上,卻已經超脫周甫彥太多太多!
這絕不僅僅是虞白芍的個人看法,而是在座諸位,連同首席之上陳公望和劉維民的想法!
他們不由想起了桃園詩會,蘇牧的那一首《人面桃花》,今日這首《蝶戀花》,簡直與《人面桃花》擁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你周甫彥道盡了與美人之間的風流香豔,以能夠成爲花魁的入幕之賓而沾沾自喜,甚至不惜創作詩詞來四處張揚,並引以爲傲。
可再看看蘇牧,一襲白衣魏晉風骨,只寄思于山水萬物,跳脫男女之情的小羈絆,你是紅袖添香,我卻沒有半分豔羨,因爲我寧可醉臥花底,也不須紅袖來扶我!
不爭,便是最大的勝利!
衆人皆以爲蘇牧迎戰,必然是慘敗的結局,可應戰了之後,卻仍舊能夠巧妙地擺脫,看似正面交鋒,在意境上卻又遠遠將周甫彥甩了十八條街外加兩攤包子鋪,這纔是真正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細細想來,更讓人難以置信的問題便來了。
如果說這首《蝶戀花》乃蘇牧臨場即興所做,那他的才華自然毋容置疑,而且這股隱士一般的氣度,也做不得假,前有《人面桃花》爲例,今夜又一身魏晉風骨的白衣洞簫裝扮,很顯然便是他日常的情懷了!
可如果說這首詞只是他的舊作,那便更加恐怖了。
因爲他來之前,周甫彥正在隔壁尋歡作樂,兩人並沒有見過面,也就是說他是不會想到周甫彥要找他比鬥詩詞的。
而他早早便作了隱士的淡雅打扮,是不是可以說,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防着別人來挑戰他?
若是這樣,是不是說他早已算到周甫彥不會輕易放過他,甚至連周甫彥必定會用虞白芍來做題,他都已經算計在內了?
如此想來,相信絕大部分人更願意接受前面一種假設,因爲如果是後面一種,那麼蘇牧的心機算計,也太過逆天了!
劉維民並不需要去深入考慮這些,因爲他今日促成這場比鬥,就是爲了考驗蘇牧,而考驗的結果便是,蘇牧絕對是個靠得住的隊友!
相比周甫彥,蘇牧更懂得利用詩詞來佔據優勢,除此之外,若論對人心人性的剖析,毋庸置疑,周甫彥絕對是望塵莫及的!
“醉倒何妨花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端是好句!早聽說兼之小朋友文采斐然,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今後的杭州文壇,蘇小朋友儼然有了一席之地了。”
劉維民適時地開口道,因爲周甫彥此時呆若木雞,口中喃喃着全是蘇牧的《蝶戀花》,一臉的難以置信,挫敗感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衝擊着他的心靈,他的臉色通紅滾燙,早已羞愧得無地自容!
想想自己堂堂杭州第一才子,一波三折地來挑戰蘇牧,一進門就先被對方無視了,好不容易接着劉維民的幫助,促成了挑戰,信心滿滿,更是不惜將虞白芍也利用起來,最終卻還是輸給了對方!
這簡直就是自作自受,不作死便不會死啊!
雖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諸人都是受到同時代的文化教育,審美觀並沒有太大的差距,詩詞好壞的鑑賞能力雖然因人而異,然則在意境上的區別卻很容易看得出來。
而詩詞之道,如同山水潑墨畫一般,講究的便是意境二字,在意境上不如人,雖難分勝負,但優劣已經顯而易見了。
今夜之後,蘇牧的這首《蝶戀花》必定風靡杭州文壇,那句“醉倒何妨花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必將成爲經典名句,傳唱不衰!
而他周甫彥呢?
一想到自己將從杭州文壇第一才子的神壇上被扯下來,周甫彥是又羞愧又憤怒,也顧不得禮貌,朝劉維民低頭沉聲道。
“周某自愧不如,無顏再駐留此地,這便先告辭了!”
“唉,賢侄何須如此,今日雅會,不過是以文會友,些許優劣,乃人之常情,切不可爲此鬱郁。”
“劉賢侄所言甚是,這詩詞比鬥並無嚴苛勝負,切莫因小失大,影響了心境,不利於往後的學習,美成且寬坐便是了。”陳公望也在一旁規勸,甚至還將周甫彥的表字“美成”都叫了出來,也只是通過這份親切,讓他心情平復下來。
可週甫彥又如何能夠平復下來,這兩位前輩如此規勸,心中分明已經將他當成了落敗者!
而且根本就不用陳公望和劉維民開口,連他自己反覆咀嚼了這首《蝶戀花》,也都覺得自嘆不如,如今又有何臉面再留在這裡丟人現眼!
“謝過兩位前輩賜教,後生心緒不佳,怕是掃了諸位興致,這便告退,懇望莫怪則是!”
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周甫彥用袖子捂住臉,就這麼奔了出去,然而失魂落魄,不覺意磕碰到了席案,倉惶撲倒在了案桌之上,美酒佳餚頓時沾了滿身,實在狼狽萬分!
“這...”面對此情此景,陳公望和劉維民也是相視一眼,啞口無言,只能是苦笑不已。
周甫彥沒想到自己想故作灑脫地離開都做不到,各種羞辱悲憤從心底火山噴發一般涌出來,眼角竟然再也框不住,熱淚就這麼滾了下來,真真是顏面掃地!
蘇牧只是冷靜地看着滿身髒污的周甫彥如行屍走肉一般離去,難免嘆息了一聲。
“哎...又結仇了...”
他不過是隨口唱了一首歌,替巧兮解了圍,沒想到巧兮拿到思凡樓的畫舫上唱,拂了周甫彥的面子,這位仁兄便千山萬水過來挑戰,可見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到了何種地步。
今夜他重挫了周甫彥,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文人們,必然將他推舉到杭州第一才子的位置上,周甫彥不將他蘇牧當成第一大仇,那纔是真的見了大頭鬼了!
果不其然,周甫彥前腳剛走,在座的文人士子便紛紛上前來,對蘇牧好一番吹捧奉承,大有恰逢其會與有榮焉的感覺,蘇牧已經能夠想象得到,這些人將會如何宣揚今夜之事了。
“他...他真的贏了...”虞白芍心緒複雜萬分,看着寵辱不驚的蘇牧,只是深深埋着頭,手卻輕輕顫抖了起來。
而巧兮則落落大方地上前來,朝蘇牧福了一禮,與諸人一同道和,而且不知不覺便貼到了蘇牧的身邊來,彷彿蘇牧的勝利,便是她巧兮的勝利一般。
可以預見,今夜過後,蘇牧必將成爲杭州文壇最炙手可熱的新星,“醉倒何妨花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絕對會成爲杭州的年度佳句,甚至連街頭巷尾的窮酸都要傳唱此句!
作爲想要上位爭奪花魁的紅牌,巧兮自然不可能放過這樣一個機會,與蘇牧拉近關係,便是她今後揚名的手段!
門外的李曼妙目瞪口呆,直到此時都沒能回過神來,她喃喃自語着:“他...他居然贏了周甫彥!他居然贏了杭州第一才子!”
此時正是思凡樓最爲熱鬧的時候,二樓雅間爆發出來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所有人,這些賓客爲了證明自己見證了新任杭州第一才子的出爐,已經開始不遺餘力地將這首作品傳出去了!
第一才子周甫彥滿身污穢,掩面淚奔的場景還讓人摸不着頭腦,當這些個賓客將事情傳開之後,思凡樓的人也終於知道適才發生了些什麼,整座思凡樓就好像一鍋滾油被投入了一把火炬,氣氛頓時炸開。
這股熱潮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思凡樓傳到其他的青樓楚館,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在唱這首《蝶戀花》了!
蘇牧與陳公望和劉維民相視苦笑,一臉的無辜,彷彿自己不過是做了一件小事,只是事情的結果,太過出乎意料了。
不過蘇牧心裡終歸是歡喜的,因爲成名之後,那些慕名之人必定會將蘇府的門檻踏破,有了這些人打掩護,官府的眼線將受到極大的影響和限制,而他也能夠有機會去執行自己的計劃。
更重要的是,有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頭,他應該能夠得到蘇老太公的支持,成功從兄長蘇瑜的手中接過家族的生意!
思凡樓還在鬧鬧哄哄,當蘇牧找到藉口逃也似地往家裡趕的時候,李曼妙卻急匆匆下了樓,坐上馬車,往宋府的方向疾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