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瑜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嚴防死守,拼盡全力守護着市舶司的成果,不惜與轉運使司和諸多世家周旋對抗,爲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非蘇牧的皇城司一直在關照,蘇府又加強了防備,說不得自己的小命都要栽進去。
可誰能想到,最不可能的兩個人,與他出生入死的趙文裴與劉質,竟然瞞着他,偷偷放行私鹽船,這可是要命的大事!
趙文裴本就是他的至交,後來因爲蘇牧與趙鸞兒之間的恩怨,兩人甚至割袍斷義,而後才又和好如初。
但蘇瑜心裡也很清楚,交情這種東西,便如同易碎的瓷器,需要細心的呵護和保養,可一旦摔碎了,即便重新粘起來,也會留有裂痕,再難回到當初的樣子。
若說趙文裴爲了趙家,私自偷放這批船,蘇瑜其實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現在趙家的處境也並非很好。
可讓他難以理解的是,劉質竟然也攪和在裡面了!
劉質是個貧寒士子,當初正是受了宋趙兩家的僱傭,冒名頂替,誣陷蘇牧的詩作其實是向他買的,而後被當場揭穿,他便走投無路了。
最後還是蘇牧大量容人,原諒了他,非但如此,還幫他取得了取解試的資格,資助他參加科考。
若無蘇牧,根本就不會有今時今日的劉質,再者,人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劉質怎麼會好了傷疤忘了疼,竟然會再一次跟趙文裴聯手,隱瞞他蘇瑜!
蘇瑜是個有大智慧大謀略的人,他內斂低調,藏器於身,默默地爲蘇牧提供着最強有力的後盾保障,許多事情其實都是他在背後暗中策劃和執行。
在蘇瑜看來,許多事情即便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自己雖然被臨時委派,接下了市舶司的主要擔子,可他只是個小小的職事,本階官位很低,卻要扛起這麼大的差使,本來就難以服衆了,如果內部的自己人還要背叛自己,那這場仗可就要輸定了!
“很好!”
蘇瑜冷冷地擠出兩個字來,今夜是不可能再睡得了,心裡如何都想不通,他便連夜趕到了趙府。
因爲明日一早,他就要指揮弟兄們執行那件事,所以對於杭州這幾艘船,他必須要提前做出決策。
趙文裴被叫了起來,剛來到客廳,便見得一臉怒容的蘇瑜。
蘇瑜冷冷地盯着趙文裴,一言不發,後者一時半會兒也是摸不着頭腦。
“亮之,夜色已深,如此急着過來,所爲何事?莫不是渡口那邊出了狀況?”
趙文裴不明所以地問着,未免走漏消息,乾脆揮手遣散了伺候的人,自己動手給蘇瑜煮茶。
“你們爲什麼要瞞着我?”蘇瑜直截了當地質問起來,如果在自己人面前也需要遮遮掩掩拐彎抹角,這樣的人生也太累了些。
趙文裴微微一愕,但很快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來,他苦笑一聲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我想知道,你們爲什麼要這麼做。”蘇瑜冷笑一聲道。
趙文裴將雙手放在小暖爐邊上烤了烤,而後才語重心長地朝蘇瑜解釋道。
“因爲我輩乃聖人門生,受教知禮,恭睦弟兄乃是人之根本,如果連家族宗親都不幫,會被士林所唾棄,今後便再難入清流了...”
趙文裴也沒有任何的隱瞞,但他的坦誠卻讓蘇瑜更加的心痛!
在他看來,無論趙文裴還是劉質,雖然都有着官場上的野心,但絕對是能夠堅守原則的兩個人,他們何時變得如此勢利,爲了不被士林文人唾棄,爲了今後能夠再進入文官清流,不惜以權謀私,爲宗親弟兄疏通關節,做這等假公濟私的勾當!
“清流,呵,朝堂上那些個清流還少麼,可他們都做過些什麼?一個無所作爲的清流,跟一個腳踏實地,爲百姓謀求福祉的濁流,孰強孰弱,孰輕孰重,難道我們都看不清麼!”
蘇瑜一路上就滿肚子火,見得趙文裴竟然跟他講大道理,更是氣惱起來。
古時所謂家國天下,家族的概念是深入人心的,因爲彼時人口並不多,需要團結兄弟的力量,需要整個家族抱成團,甚至許多隔了不知好幾代的同姓同宗,都要重視這種家族的聯繫,否則家族很快就會衰落,而自己也會失去最大的依仗。
所以纔有了輕易不分家,無論誰對誰錯,強行提出分家的那一脈,都要揹負巨大的社會非議,被人瞧不起,人品記錄上永遠留下污點。
趙文裴用這樣的理由,顯然是非常具有說服力的,但對於蘇瑜而言,家族並不是違背原則的理由,更不是用來以權謀私的藉口,因爲那些世家豪族,就是這麼起來的!
“兄弟固然重要,但如果家族宗親爲了利益,讓你變成貪贓枉法的狗官,這等樣的兄弟,還算是兄弟麼,這等樣的兄弟,要之何用!”
趙文裴也沒想到平日裡謙謙儒雅的蘇瑜,竟然會大發雷霆,甚至喪失了冷靜,公然批判聖人的言論和禮教,當即就被蘇瑜給驚住了。
見得趙文裴沉默,蘇瑜便覺着對方理虧,被駁斥得啞口無言,說話的慾望反而沒有了。
他想着趙文裴和劉質與自己並肩作戰的種種過往,突然又有些愧疚起來。
連最親密的兩個戰友,都在背後勾結起來,背叛了自己,是否說明自己在行事之上,確實有着讓人心寒的原因?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蘇瑜還能夠如此反省自己,可謂已經非常的不錯了。
念及此處,他也只是充滿悲哀的長嘆了一聲。
趙文裴見得蘇瑜如此,心裡也不好受,便朝蘇瑜說道:“此事過錯在我與劉質賢弟,明日早上,我便讓人將那批船勾上,一同燒了作罷...”
蘇瑜察言觀色,見得趙文裴雖然嘴上如此說着,但言語之中難掩憤懣委屈,心裡也是惱怒,這本來就是你們的錯,如今彌補回來,反倒委屈了你們?
想到這裡,蘇瑜便不再多說,甚至連前去質問劉質的念頭都沒有了,興致闌珊地離了趙府,回到蘇府已經是天微亮了。
他洗了把冷水臉,整個人頓時清醒了不少,坐着想了許久,終究還是無法原諒趙文裴和劉質的做法。
因爲他想起了自己和蘇牧的遭遇。
蘇常宗表面上懦弱無爲,實則操持着整個蘇家大族的地下勢力,所有見不得人的髒活兒,都是蘇常宗在措置,也正是因此,他才無法在明面上高張起來。
可就是這麼任勞任怨爲家族付出的長子,卻被蘇常源等其他房的弟兄,以及那些旁支和本宗家的長老耆宿們,逼着下了臺。
他蘇瑜爲了家族的生意,甚至放棄了讀書人的青紫大道,而弟弟蘇牧對家族也是仁至義盡。
可結果呢?
結果是蘇常源和蘇清綏等人,聯合一衆宗親長老,逼着他長房一脈,主動分了家!
這就是兄弟宗親該做的事情麼?難道他們這樣對待蘇瑜一家,蘇瑜一家還要反過來維護宗族的利益?這纔是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聖人作爲?
事實上,蘇瑜受過最正統的儒家教育,這種家族的觀念早已深入他的骨子裡,他不是蘇牧,沒有後世人的自由和價值觀。
所以在杭州大難之時,他終究還是想幫着蘇常源以及蘇家其他宗親逃離杭州。
可是這些人呢?
他們非但沒有接受蘇瑜的好意,反而責怪蘇牧將橫禍惹到家族的身上來,將他們在戰爭之中遭受的損失,都責怪在了蘇牧的頭上!
直到最後聖公軍終於攻下了杭州,而朝廷大軍也開始南下平叛,終究守不住之時,他們又來懇求蘇瑜將他們帶離杭州。
這種行徑已經無法用不知羞辱來形容了,可蘇瑜還是本着家族血脈至上的禮教框條,將他們帶離了杭州,讓他們在江南的北路,有安身立命的資本。
然而蘇家的宗親很快紮根,卻並沒有對蘇瑜伸出援手,將蘇瑜和蘇常宗當成利用完了就丟棄的棋子!
當趙文裴對他說起這樣的大道理,什麼狗屁家國天下的聖人言論,作爲切身受害者,你讓蘇瑜如何不惱怒?
他曾經覺得自己的弟弟蘇牧有些離經叛道,可知道如今他才明白過來。
許多人的離經叛道,其實都是被現實逼出來的,在沒有遭遇到這一切之前,蘇瑜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叛逆的一面。
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在許多古板教條面前,蘇牧的抵抗和否定,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直到老九再次前來,他才帶着老九,前往渡口。
因爲今天他要做一件大事,他要先發制人,他要主動向轉運使司和那些世家豪族宣戰!
在這些人都看不起蘇瑜之時,他選擇了主動出擊,他選擇了毫不退縮,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守住市舶司的勝利成果,決不能讓這羣米蟲,竊取了市舶司的勝果!
即便到了最後頭破血流 ,即便到了最後仍舊於事無補,即便到了最後也註定失敗,但他還是要主動出擊,因爲這是他的姿態,是他的氣勢,不是蠻幹,不是無知無畏,而是向敵人,宣示自己的主權!
轉運使司既然敢私放商船入關,那麼他蘇瑜作爲署理提舉市舶司公事,就有權處置這些骯髒的不法私船!
他要當着所有人的面,燒掉這些船!
他要向轉運使司和世家豪族,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