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墜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華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紅滿地,遺鈿不見,斜逕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欲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這就是周甫彥提早準備好,打算在國公府盛宴上,贈予李師師的詞,採用的是並不多見的詞牌《夜飛鵲》,大概也只有李師師那樣的技藝,才能演唱這樣的詞牌。
而這首詞通篇辭藻華美,寫情細膩卻又不失沉着,語句起伏頓挫,與音調極+++m其協合,擁有極高的聲樂美感,根本就是爲了李師師量身定做的。
這詞上片寫送別,下片則寫別後的強烈思念,融情入景,還化用前人的詩句和典故,極其細膩悽美地寫出了送別懷人的情深似海。
而且全詞頗爲渾雅,含而不露,將惜別和思念寄於寫景、敘事和託物之上,極具技巧。
可以說,這首詞,充滿了周甫彥強烈而濃郁的個人風格,加上蔡京等人爲他推敲潤色,若拿將出來,絕非蘇牧那種打油詩所能媲美的。
在李師師婉拒了他之後,周甫彥並未死心,也自覺永遠不會死心,這首詞與其說寫送別,倒不如說重點其實放在後面的別後之思上。
這是他在用自己最文雅和最體貼的方式,告訴李師師,他周甫彥很懷念他們之間那些過往的美好日子,他希望還能夠回到從前的那種情感狀態。
這裡頭也有着他的一廂情願,自以爲以往的李師師跟他就是心有靈犀夫唱婦隨的一對璧人,可他卻從未想過,李師師對待他周甫彥,也僅僅只是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但並沒有參雜任何男女間的感情成分在裡面。
他也很想將這首詞拿出來,狠狠地將那個只拿出打油詩的蘇牧踩在腳下,殊不知在李師師的心裡,那一首打油詩彌足珍貴,連蘇牧先前那些經典之作,都無法比擬。
因爲當初在杭州之時,蘇牧也寫了一首打油詩,但卻是調侃和耍無賴的成分居多,而如今這一首,卻是在蘇牧知曉李師師心意之後,特意爲李師師所作。
或許這只是一首打油詩,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甚至連稍微識字的販夫走卒都讀得懂,但就意境而言,卻實屬上乘。
李師師這種想法,其實跟高俅和曹顧已經不謀而合,在他們看來,蘇牧便如同高明的劍道宗師一般,心境上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摒棄了所有的劍招和技巧,而最求劍意和劍勢,已經到了無劍勝有劍的地步!
對於詞人而言,辭藻文字就是他們的劍,各種音韻聲調的契合等等作詞技巧,則是劍招,而所要表達的意思,則是劍意,個人風格就是劍勢。
高俅等人竊以爲,蘇牧已經到了大巧不工的境界,不追求文字,不追求華麗,甚至於摒棄了詩詞該有的各種韻味,卻是獨獨將意境,做到了極致。
而詩詞一道,最爲珍貴的,可不就是意境麼?
在座的賓客都在驚詫於蘇牧爲何會做出這麼一首打油詩來,這種小詩粗陋之極,但最後一句如同神來之筆,畫龍點睛,又將整首詩的意境硬生生拔高了十幾層樓,實在不好妄下定論,一時間也是爭論不休。
甚至有人搬出了唐時大宗師的作品來說明,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好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這首的前三句都在將勾踐如何如何強盛,可最後一句又奇峰突起,點出越國最後的衰敗景象。
也正是因爲前後落差極大的這種對比,使得整首詩的意境都得到了昇華,便如同一個凡人突然頓悟成佛了一般。
可對於高俅和曹顧這樣的老人,閱人無數,見得李師師和蘇牧之間的目光交流,以及這詩句裡頭蘊含的意思,心裡其實已經隱約察覺到二人之間那點微妙而隱晦的溝通。
只是無論如何,蘇牧這首打油詩實在太過粗陋,丟出來就像山村裡的啓蒙老秀才,終其一世,突然靈光一閃的巔峰之作,矬子裡的高個,終究還是個矬子,打油詩裡的佳作,說到底還是打油詩,想要讓在座之人服氣,顯然是不太可能的。
然而他們卻並不知道,蘇牧只是想以這首詩,還李師師一個答覆,僅此而已,他甚至沒有考慮太多技術層面上的問題,連他自己都不覺得最後一句是什麼神來之筆,什麼畫龍點睛。
他只是將自己的心意,放在了最後一句,便像一個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吞吞吐吐,最終才說出一句極其隱晦的話來那般。
在座的都是京都名流,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步,又豈是如此容易打發的,質疑聲很快就壓倒了讚美聲,連那些中肯客觀一些的看法,也淹沒在了竊竊的議論之中。
周甫彥的心裡是非常得意的,因爲蘇牧終究還是出了一記昏招,在他看來,蘇牧的本意不過是爲了譁衆取寵,然而卻又弄巧成拙,給了他一個翻身的機會!
他並不是王錦綸蘇清綏這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和花架子,他是有真才實學的大才子。
在蘇牧沒有橫空出世之前,他就已經是杭州第一大才子,而後灰溜溜來到了汴京,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裡就已經享譽文壇,並得到了蔡京的賞識,如今甚至已經成爲了官家的座上賓,而且還是常客!
如果沒有真材實料,即便蔡京再如何一手遮天,官家也不可能買周甫彥的賬。
奈何他碰到的是蘇牧,雖然蘇牧對詩詞一道並不算太精通,但他擁有着強大的記憶力,他的腦子裡,是後世諸多大文豪們的智慧結晶,這
這些流芳千古的傳世名作拋出來,又豈是一個周甫彥所能夠匹敵的!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周甫彥的機會,是他打敗蘇牧,走上人生巔峰的人生轉折,是他苦苦等待,最夢寐以求的時刻!
在大部分賓客議論紛紛,質疑蘇牧才情的這一刻,周甫彥終於清了清嗓子,而後緩緩起身,飽含成功在望的笑容,朝在座的賓客拱手一圈,微微昂頭道。
“兼之賢弟的詩果如其人,特立獨行,讓我等佩服不已,望塵莫及,周某不才,也有了腹稿,這就給師師姑娘以及諸位獻醜了”
這些賓客自然認得周甫彥這個大才子,事實上在蘇牧沒有來到汴京,國公爺沒有舉行盛宴之前,周甫彥纔是他們抱大腿的最佳對象!
如今蘇牧分明落了下風,周甫彥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的事情,大家自然是樂得一見的。
是故當周甫彥起身言畢,諸人便紛紛丟開了對蘇牧的口誅筆伐,將質疑蘇牧的那股力量,化爲了對周甫彥的吹捧和奉承!
也不是說這些文人都是沒脊樑骨的牆頭草,而是這個盛宴實在太過重要,相信如今蘇牧的打油詩早已傳遍了整個汴京了。
如此盛大的雅會,自然有人即時傳遞消息出去,許多人更是將盛會的過程都抄錄甚至描繪畫像,以待日後紀念,外頭的人都翹首以待,諸多酒樓早已坐滿了人。
這也是大型文會的慣例做法,即便是國公爺,對此也是欣然默許,反正是雅事一樁,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傳將出去反而能夠證明自己光明磊落坦蕩蕩。
見得絕大部分人,甚至連帷幕後頭的女賓們都開始鼓掌,周甫彥更是志在必得。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墜餘輝”
周甫彥抑揚頓挫,甚至帶着一絲絲唱腔,就將自己苦心準備好的《夜飛鵲》給吟唱了出來。
他跟李師師素來交好,又常年混跡於青樓楚館,唱功雖然比不得李師師這樣的女子,但在文人之中,也算是個中翹楚,而且事先也不知排練了多少次。
眼下又是信心十足,氣勢上更是灑脫自如,如同閒庭信步,彷彿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般,當真給人一種錯覺,覺着他這首詞,便是適才臨時發揮,即興而作的!
諸多女子已經開始跟着他的韻律,輕輕唱和着,場中的樂伎也開始自發給他伴奏,那伴奏聲由細微而越發清晰,漸漸融入到他的詞作之中,而後產生了極其微妙的默契配合!
他的這首詞本來就是專門寫給李師師唱的,在音律韻調上做足了功夫,與詞牌的切合度近乎完美,這些樂師便如同好酒之人飽飲瓊漿玉液,真真是酣暢淋漓!
高俅也覺着驚豔不已,他的詩詞造詣也是極高的,在書法方面,蔡京是無人能敵,但若說到詩詞,高俅甚至還要高他一籌。
即便如此,高俅仍舊覺着,周甫彥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文才雅士,對於詞這一道,周甫彥足以堪稱小宗師了!
而且他還年輕,成長進步的空間極大,假以時日,他的人生閱歷和感悟都上去了,成就一代詞道大宗師,那可就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
“蔡老兒的眼光也是夠毒的了”高俅心裡如此感嘆着
當週甫彥將這首《夜飛鵲》唱完,全場經過了久久的寂靜之後,終於爆發出如雷的掌聲來,盛宴終於藉着周甫彥這首詞,將氣氛推上了最!
而此時的蘇牧則微微笑着,雙目放空,似在出神,直到衆人開始鼓掌和喝彩,他才輕輕地拍動了手掌。
這等舉動落在諸人眼中,也難免唏噓,頗有種物傷其類的感慨和惋惜。
風水輪流轉,這個法則在文壇之上尤爲適用,眼看着意氣風發無人能媲美的蘇牧,有些落寞地坐在席上,彷彿被這場盛宴隔離開來,困在了一個小小世界之中,賓客們心裡頭都不由嘆息起來。
“蘇三句的時代,或許就要過去了接下來該是周美成獨領風騷的時候了”這幾乎成了絕大部分人的共識。
但也有人不相信,比如蘇牧的幾個女人們,不如李師師,比如高俅和曹顧,比如曹嫤兒,甚至是對蘇牧恨之入骨的巫花容!
他們也不知道蘇牧將如何去應對,但他們卻萬分的肯定,蘇牧肯定還有料。
因爲他們見過太多,每當窮途末路之時,這個笑起來人畜無害一般的男人,總會拿出一手壓箱底的絕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