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公實在太熟悉這些老宗親和不成器子孫的做派,見得他們來到自己院子,便很清楚他們想要做些什麼。
在這一方面,他何嘗不是這樣?他又如何能夠責怪這些宗親和子弟?
他的大局觀或許要比這些人強一些,目光或許比這些人長遠一些,城府和閱歷也豐富一些,但他畢竟是家族的開創者,是堂堂老太公。
如果當初他一言決之,又有誰敢將蘇牧一家驅逐出去?
說到底,還是因爲他對蘇牧一家沒有堅決到底的信心,他跟這些宗親又有什麼區別?
事實上,在這些宗親長老和子孫們沒有找上門來之前,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早已將事情想清楚了。
蘇家是他創下的基業,是他留給子孫的財富,他還盼着蘇家能夠崛起,能夠成爲名門望族,又豈能眼睜睜看着家族淪落?
他的想法其實跟這些宗親長老一般無二,拼着老臉不要,說什麼也要向蘇牧求求情,讓蘇牧主動過來認回這門親,出面闢謠,消除誤會,這麼一來,非但沒人敢動蘇家,蘇家反而會因禍得福,獲得重新振作起來的能量!
但出面之人不是蘇清綏,也不是諸位宗親長老,而是他老太公。
也只有他出面,才能辦成這件事情,要丟臉,也只能丟他老太公的老臉。
因爲在他看來,其他人想要在蘇牧面前丟臉,說不定人家還看不上,而他對蘇常宗和蘇牧蘇瑜,到底還是有些情分的。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慨,大事臨頭,終究還是半隻腳踏進棺材板的老太公出面支撐着之時,府上的門子撞撞跌跌就衝進了客廳來!
“太公!太公!二少爺...二少爺上門來了!”
“冒冒失失成何體統!哪房的二少爺?”老太公還沒有訓斥,早有宗親長老在一旁呵斥起來。
雖然天氣寒冷,但那門子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頭的冷汗,臨開口反而有些遲疑起來。
“是...是...是蘇牧二少爺...”
“什麼!是蘇牧?!!!”
“他來幹什麼!”
“難道如今出人頭地了,要來落井下石,看我本家的笑話麼!”
“說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熱諷了,換誰都這樣吧...”
“哼,不過是個得意忘形的小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來我本家耍什麼橫!”
“是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你們將長房掃地出門之時,就該想到這句話了...”
“你!你瞎說什麼!他這分明就是來看我本家笑話的!”
“別叫嚷了,難道你還不承認麼,若非清綏這幫孩子嫉妒人蘇牧兄弟倆,至於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你們難道忘了當初咱們是怎麼巴結宋知晉的了麼?”
“你這麼能耐,看得這麼清,當初這麼就沒站出來,我可記得當初是你提出要將他們分家出去的!”
“... ...”
“都給我閉嘴!”老太公一掌拍在桌子上,那茶盞子彈跳起來,而後掉落在地面上,啪嗒碎開,整個客廳終於清淨了下來。
最讓他痛心的並非家族生意的衰落,也並非家族四面楚歌,而是這些宗親和子孫,似乎從來就沒有凝聚成一股同心之力,事到臨頭,他們考慮的仍舊還是自己,他們根本就沒有將這個家族當成自己的,這纔是讓老太公最爲痛心的一件事情。
與蘇瑜蘇牧一家對比,本家爲何會淪落到今時今日的地步,也就不難想象了。
老太公便如同發怒的遲暮病虎,威嚴展露出來,誰人敢再多嘴一句?
“你們剛纔口口聲聲說要見蘇牧一面,現在人主動上門來了,一個兩個吵嚷嚷的,成什麼樣子!”
老太公此話一出,諸人都老臉通紅,是啊,如今人家是真的上門了,自己爲何還如此激動?
這是不是在說明,適才大家關於求助蘇牧的討論,只是單純爲了自己的利益,並非因爲想跟蘇牧一家重修舊好?
即便到了現在這一刻,他們仍舊沒有誠心誠意地接納蘇牧一家的意思,他們在潛意識裡,終究還是將蘇牧一家當成敵人或者陌生人啊...
這是多麼讓人悲哀的一件事情,同宗同源的血脈宗親,竟然會嫉妒到這種地步,而蘇家的這種分歧,其實只是彼時社會的一個縮影。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類似這般的事情,又該發生多少?
所以人都說人情似紙張張薄,即便本家兄弟都逃不脫這個規律,又如何不讓人心灰意冷?
老太公也沒有心思再理會這些齷蹉事,他揮了揮手,聲音之中滿是疲憊,有氣無力地沙啞着嗓子道:“誠心的留下,想走的趕緊走,上茶,待客。”
聽得老太公這麼一句,大部分人竟然如蒙大赦,灰溜溜就都離開了客廳,能夠留下來的連五分之一都不到。
在他們看來,這事情雖然是蘇清綏等人搞砸的,但老太公一天沒死,天塌下來,終究是要他出面來頂着的,替自家兒孫擦屁股,可不就是老一輩的責任麼?
老太公已經對他們徹底死心,想起來滿心蒼涼,倒不如不想。
他本想着出門去迎接一下蘇牧,但想了一下,還是安坐在客廳之中,讓通稟的門子,將蘇牧給領了進來。
巫花容跟着蘇牧走進客廳,見得一白鬍子老頭孤零零地坐在堂上,兩側座椅上就那麼三五個人,有老有少,卻不曾見得女眷,畢竟這是個男人說話算數的時代。
她也是聽扈三娘等人說起過蘇牧這樁家事的,蘇牧對此並不會隱瞞,因爲扈三娘雅綰兒幾個是蘇牧的家人,而又有彩兒丫頭這個傻乎乎天真又單純的小姑娘,加上曹嫤兒等人的熊熊八卦之心,幾個女人嘰嘰喳喳早就把事情都給弄清楚了。
按着巫花容的性子,以及她在烈火島上的生存法則,她早就放出蟲潮,將這可恨的蘇家徹底滅了。
這也是她跟着來的一個原因之一,她進入國公府之後,就再沒有出手的機會,她的蟲子已經飢渴難耐了。
她覺着跟蘇牧過來,說不定會有出手的機會,聽彩兒丫頭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起蘇牧一家的辛酸往事,她巫花容都替蘇牧一家感到憤怒和不值,都覺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嬸嬸也不能忍了。
然而她的如意算盤終究還是落空了,因爲蘇牧根本就沒有動手的意思。
他確實對本家的行爲很不齒,但他並沒有任何報復之心,因爲即便他對本家沒有任何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但蘇瑜和蘇常宗都出自於本家,他不能做出讓蘇瑜和蘇常宗傷心的事情來。
而且經歷了這一切之後,蘇牧的視野見識早已不同往日,本家這些人,跟他已經不是一個檔次的了。
一個第二天就要入宮面聖的人,私自調查着天底下最神秘最強大組織的人,一個即將北上,妄圖改變歷史軌跡的人,還會因爲家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
答案是不會的。
非但如此,蘇牧甚至沒有因爲本家沒人出來親自迎接而惱怒,他走到堂上,恭恭敬敬地給老太公行了子孫的禮,雖然沒有下跪,但誠意十足,臉上沒有半分弄虛作假。
燈火之下,蘇牧深深的鞠躬,當老太公笑呵呵讓他不要多禮客氣的時候,當他緩緩擡起頭來,露出那兩道有些猙獰的金印之時,老太公心頭沒來由一陣酸楚。
大家都看到蘇牧的光鮮,都羨慕他一朝成名天下知,可誰又想過他背地裡受過多少苦,歷經多少的生死危難?
能夠擁有這樣的子孫,即便本家與分家之間有些齷蹉,作爲老太公,難道他就不該爲蘇牧感到自豪和驕傲嗎?
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種子孫嗎?這不就是他一直渴望着的,家族傳承的希望嗎?
蘇牧沒有任何的倨傲,就彷彿當初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般,他能夠對老太公行禮,就是在表明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他甚至用如此周全而恭敬的禮數,來告訴老太公,過去的事情並不需要介懷。
這讓老太公連丟老臉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爲蘇牧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讓他們丟臉啊...
蘇牧擡起頭來,看着老淚縱橫的老太公,看着左右兩側坐着的那三五個叫得出名字或者忘記了名字,或者名字跟人對不上號的宗親們,突然感到很悲哀,爲老太公感到悲哀...
這是一個多麼孤獨的老人,他爲了這個家,可以狠心將蘇牧一家驅逐出去,可以讓蘇清綏這樣的不靠譜青年來掌管家族的生意,可以拉下老臉來替子孫們承擔責任擦屁股。
這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威嚴滿滿的老太公嗎?
不,這只是一個用心良苦,即便行將就木,仍舊想着維護整個家族和子孫的可敬老人,僅此而已。
無論他的做法是否明智,無論他的手段是否光明,從動機上來說,老太公都是讓人感動的。
只是本家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老太公的這番苦心?
蘇牧理解了,因爲他在蘇常宗的身上看到了這一點,在蘇瑜的身上也看到了這一點。
從這一點上來說,蘇常宗纔是老太公真正的傳承,而蘇瑜則是真正承襲了這種爲家族可以犧牲一切的精神的第三代。
有些可悲,也有些可笑,真正承襲了自己精神的,卻是被自己驅逐出本家的長房。
當老太公從蘇牧的神色之中,讀懂蘇牧對他的理解之後,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
他沒有求蘇牧高擡貴手網開一面,蘇牧也沒有讓他顏面喪盡,更是恭敬地行禮,給他保存了最體面的驕傲。
可當他看到蘇牧那清澈而坦誠的目光,他卻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即便分家這麼久,能夠理解自己煞費苦心的,仍舊是蘇牧這一家人,能夠繼承他的精神的,仍舊是蘇牧這一家人。
而毋庸置疑的是,或許今後,能夠讓蘇家成爲真正的名門望族的,也將是蘇牧這一家人。
“或許這就足夠了吧...我還真是貪心了...呵...”從離開杭州至今,兩年多的時間裡,老太公第一次展現出如此溫柔的笑容來,便像一個早年喪妻,又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將孩子拉扯大,孩子卻不爭氣的老父親...
“牧兒快坐下,兄長在江寧可還好?”老太公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想跟蘇牧話話家常,聊一聊他日思夜想的兒子和孫子。
至於家族的事情,他竟然再沒有談論的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