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本該溫暖怡人,可北地仍舊寒風肆虐,北風又幹又烈,像一根根無形的魔爪,撕扯着臉龐和手腳的肌膚。
涿州以北居庸關以南的一片平原上,風沙漫天,一支望不到頭的大軍正在轟隆隆行軍之中,那馬蹄聲與腳步聲撼動着大地的脈搏,掀起的塵頭在北風的吹襲之下不斷壯大,彷彿一片巨大的魔影,籠罩着這支大軍。
在風塵之中行進的大軍便如同從黑暗世界之中釋放出來的惡魔大軍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這支軍隊以馬軍騎兵爲主,騎兵們都帶着馱馬,馱馬的背上除了他們的甲包和長槍硬弓之外,還有他們三天的軍糧。
這就是被遼人奉若神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林牙大石的親軍!
耶律大石算是皇族的成員,他的這支親軍乃是遼國皇帝親自交給他的翰魯朵騎軍!
所謂翰魯朵,有點像大焱的皇城司,即皇帝陛下的親軍,用來保衛皇賬,乃是皇帝陛下親兵之中的親兵。
遼國每一任皇帝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控制這支翰魯朵軍,並將自己的親信部隊融入到翰魯朵軍之中。
而翰魯朵也成爲老皇帝最大的一份遺產,隨着皇位交給新任的皇帝,遼國經歷了一百多年的國祚,隨着每一任皇帝的不斷擴充,翰魯朵已經成爲了最恐怖的軍隊之一。
這樣的軍隊體制,能夠有效地捍衛皇族,當然了,遼國人並沒有大焱的文官體系,無法有效地進行分權,以致於翰魯朵不斷坐大,這樣的軍隊若失去了忠心,便是皇帝和皇位的最大威脅。
或許遼國皇帝也認識到了類似翰魯朵這樣的制度漏洞,所以讓漢人來掌管南院,引進漢人的禮教制度和官僚制度,限制和削弱軍隊大佬的權柄,加強中央集權,用充滿了漢人智慧的朝堂官職,層層削弱,使得皇帝陛下能夠不受掣肘和威脅。
遼國是唐朝之後比較典型的草原民族,在沒有引入漢人官僚制度之前,他們的部族軍隊擁有着極大的權力,那些軍隊的統領幾乎擁有一地諸侯的地位和能量,許多時候都讓皇帝感到非常的不安。
耶律大石能夠得到翰魯朵騎軍,雖然只是一小部分,但已經足夠說明天祚帝對他的信賴程度了。
從居庸關南下之後,耶律大石便帶領着自己的軍隊,往涿州方向前進,途經幽州而不過,直奔涿州而去。
之所以沒有入駐幽州,是因爲蕭幹已經帶着兵馬進駐了幽州,雖然他們都是遼國眼下最炙手可熱的驍將,但頗有一種王不見王的隱晦牴觸。
說起蕭幹,林牙大石對其也是既敬佩又防備,蕭幹並非契丹族人,而是奚族人,本名,奚夔離不,又叫奚翰,因發音相近,是故契丹名取爲蕭幹
。
蕭幹文武雙全,乃一代人傑,年輕時曾經給遼道宗擔任過親衛,而後出任契丹鐵騎鐵鷂子軍的詳穩。
契丹的鐵鷂子軍與西夏的鐵鷂子軍差不多,都是精銳騎兵,乃契丹王朝最主要的軍種之一,在遠欄子沒有聲名鵲起之時,鐵鷂子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斥候騎兵團。
鐵鷂子軍的騎兵們身披鐵甲而馳突輕,行動迅速,可在平原上馳騁衝鋒,戰鬥力極強,最適合用於奔襲衝擊。
蕭幹屢立戰功,早在天祚帝繼位之前,就已經是奚六部的大王,而後又擔任本部大王,兼任契丹行宮都部署,到了天祚帝繼位之後,他又當上了東京統軍,而後“諸藩入寇,悉破之”,打下了戰無不勝的威名。
到了如今,蕭幹已經累遷至奚六部大王,又稱爲奚鐵驪王,兼總知東北路兵馬事,可謂手握軍中大權,足以與耶律大石並稱爲一時瑜亮了。
蕭幹對本就是東北路兵馬的統領,對幽州有着極大的掌控力,眼下入駐幽州,保證大後方無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即便耶律大石心中頗爲不安,也無法與之競爭。
到了這一步,耶律大石也只能率領翰魯朵大軍,直奔涿州而來了。
當初怨軍叛亂之時,耶律大石和蕭幹一同平叛,雖然郭藥師斬殺了結義兄弟,帶領着怨軍投靠了遼人,可耶律大石覺着郭藥師連兄弟都能殺,絕對不可信,便要殺掉郭藥師,滅了怨軍。
可蕭幹卻留下了郭藥師,並將怨軍打散,只留下兩千人,分爲四個營,由郭藥師、劉舜仁,甄五臣等四人統領。
只是蕭幹也沒有想到,郭藥師竟然能夠佔據四州之地,更是將兵馬擴張到了二萬餘人!
不過腹誹歸腹誹,耶律大石收到軍報之後,便帶領大軍趕了過來,雖然大焱北伐軍已經佔領了莫州和雄州,但只要郭藥師能夠死守涿州,待得他耶律大石抵達涿州,便絕不會讓南朝的人邁過白溝河半步!
然而他心裡也有着擔憂,郭藥師短短時間內就招募了二萬餘人,顯然並非要做小富即安之人,他是個野心勃勃的梟雄,能否死守涿州,還是兩說之數。
大軍在北風和龍塵之中緩緩行進,耶律大石卻如同每一次出征一般,似乎看到不遠的前方,有着一場又一場的血戰,在等待着自己的馬槍和彎刀!
涿州方面的斥候早已看到了遠處黑壓壓的塵頭與兵馬,他們飛速地趕回了涿州,將這一消息稟告了都管大人。
“嘭!”
郭藥師將軍報狠狠地砸在案面之上,面色陰沉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不明白童貫爲何沒有派大軍入駐涿州,他也不想知道原因,他只看結果。
如今結果就是,他果斷斬殺了張昌林麾下的那些護軍,與遼人徹底決裂,投靠到大焱這一邊
。
可童貫卻眼睜睜將蘇牧丟在了涿州,既沒有派大軍接管涿州城防,甚至連白溝河畔,都未曾見過半個大焱的軍士!
童貫的大軍不來,他郭藥師只能獨力面對耶律大石的大軍,徹徹底底給大焱人當了一回孫子,被大焱耍得團團轉!
若前來涿州的是蕭幹,或許郭藥師還有可能朝秦暮楚,撕毀剛剛許下的盟約,再度投回遼人的懷抱,因爲蕭幹跟他郭藥師應該說是同一類人,從不講究什麼氣節之類的無聊道理,只講利益。
對於蕭幹或者遼國而言,現在的郭藥師仍舊有着不小的利用價值,所以若是蕭幹這等利益至上的務實之輩前來,郭藥師再次被遼國接納的可能性還是極大的。
可這次來的是耶律大石,雖然他的皇族血統有些遠,但遼國皇室人才凋零,這些年也就出了耶律大石這麼個英雄人物,自然需要他來捍衛皇族的尊嚴。
所以耶律大石絕不可能接受郭藥師這樣的小人,而且他從未一敗,即便大焱北伐軍號稱三十萬,聲勢空前浩大,他也不會退縮一步,更不消說郭藥師這樣的反覆小人。
沒有了再度投靠遼國的可能性,郭藥師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他甚至沒辦法對蘇牧生氣,因爲他還需要蘇牧聯絡大焱那邊的消息。
蘇牧此時也是有苦難言,他已經收到了蒙古部族大敗的情報,如此一想,便很清楚童貫爲何沒有來涿州了。
因爲如今童貫已經沒有了最大的底氣,不敢再亂作主張,該輪到种師道話事做主的時候了。
而种師道起先是反對招降郭藥師的,至於反對的原因,無外乎信不過郭藥師的爲人,擔心郭藥師會給整個北伐大計埋下隱患,更擔心無法掌控郭藥師的常勝軍,不能讓常勝軍爲大焱所用。
如今輪到他話事,以蘇牧的推斷,种師道並不是不出兵,而是不會這麼早出兵。
站在種師道的角度來考慮,眼下的局勢對於种師道而言,絕對是最好的時機,也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一種局面!
郭藥師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死守涿州,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爲了遼人而死守,而是爲大焱死守涿州,將面對北面的遼人大軍!
种師道只需要讓郭藥師死守涿州一段時間,不僅能夠消耗遼人大軍的兵力,同樣能夠讓常勝軍損失慘重!
在他看來,郭藥師即便招降了,常勝軍也不可能真正成爲大焱的軍隊,無法真正招降,便以敵人的身份來論處。
所以他最想看到的就是郭藥師與耶律大石的大軍自相殘殺,他坐山觀虎鬥,只等時機差不多了,就渡過白溝河,來個漁翁得利,將郭藥師和耶律大石都一鍋端掉,這纔是老將軍的謀略!
或許有人擔心种師道的大軍想要渡過白溝河會有些困難,或許還未渡河,耶律大石的軍隊就已經滅了常勝軍,佔據了涿州
。
這一點其實种師道並不會擔心,因爲郭藥師已經走投無路,巴不得早早就搭建好浮橋,一旦勢頭不對,他肯定會放棄涿州,帶着有生力量,從白溝河退回到雄州來。
如今白溝河的南岸早已沒有了常勝軍在駐守,他們的重心都放在了北面,開始籌備抵禦耶律大石的城防工作。
而先前爲了修建防禦工事而搭建的秘密浮橋,正好成爲了他郭藥師和常勝軍的後路,也成爲了种師道抓住時機,空降涿州的最好通道,也是現成的通道!
想通了這一點,蘇牧也不由輕嘆,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雖然童貫也老了,但他還不如种師道辣,或許因爲种師道有卵蛋,而童貫沒有,他終究還是沒能狠辣果決到种師道這樣的程度。
雖然已經洞徹了种師道的意圖,也想明白了北伐軍爲何遲遲沒有出現的原因,但蘇牧身爲使者,又怎麼可能對郭藥師據實以告?
難道他要跟郭藥師說,喂喂喂,大焱的種老公相嫌棄你是反骨仔,想讓你跟耶律大石打生打死,他再來收拾殘局,你趕緊讓弟兄們洗乾淨脖子上去送死吧?
所以蘇牧只能向郭藥師保證,北伐大軍一定會來,並讓郭藥師命令涿州的民夫和輔兵,在白溝河搭建了數條可通車馬的巨型浮橋,等待北伐軍的到來。
郭藥師確實在想着後路,實在不行,他也只能放棄涿州,往南邊逃走,所以在搭建浮橋的計劃上,並沒有反對,而與此同時,耶律大石的大軍,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