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之初,性本善,沒有人生來便是凶神惡煞,演義話本里那些個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也不過是無聊的百姓打發時間的一種憧憬罷了。
若果真有機會擺在你面前,讓你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殺死,那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於刀頭舔血的綠林好漢子而言,殺人卻是比尋常百姓要容易一些,但並不代表他們就是嗜殺之輩。
老漢陸擒虎早年也是呼嘯山林的一代梟雄,至於爲何隱姓埋名,幹起了賣包子的勾當,其中故事卻是無人知曉,也不足爲外人道。
可相對於蘇牧的虛張聲勢,陸擒虎纔是真正想殺掉幻魔君喬道清的那個人!
眼看着蘇牧用劈柴刀相威逼,欲收服喬道清爲己用,陸擒虎心中只是冷笑,因爲他很清楚,喬道清這樣的人物,只是吃軟而不吃硬。
果不其然,在蘇牧提出了兩條選擇路子之後,喬道清只是哈哈一笑,伸直了脖頸做出引頸就戮的姿態來,只是鄙夷十足地看着蘇牧。
他已經摸清楚了蘇牧的性子,對於蘇牧這樣的狡猾小狐狸,殺了自己沒有半點好處,看似有兩個選擇,實則蘇牧想要的,只不過是自己給他當鷹犬走狗、免費打手罷了。
他喬道清乃是玩弄人心的鼻祖級別老狐狸,若連蘇牧的這點小心思都看不出來,也不用在草莽綠林之中混跡了。
“小朋友,你道爺行走於草莽,殺人於紅塵之時,你只怕牙都沒有長齊整,想要道爺做你走狗,不若墊高些枕頭罷。”
面對喬道清的冷嘲熱諷,蘇牧也只是淡笑以處之,操起劈柴刀便將喬道清身上繩索都給割斷,而後朝陸擒虎說道:“老爹,我帶他出去走一圈。”
若論武藝,十個蘇牧都不一定是陸老漢的對手,可如果留下足夠的時間給蘇牧做好準備,兩相死拼之下,誰生誰死卻就難說,起碼這是陸老漢內心的真實想法。
蘇牧今日前來,必定做足了準備,陸老漢雖然與喬道清有舊怨,但想殺掉喬道清,和要不要殺他,能不能殺他,卻需要分清楚來。
現在的陸老漢,起碼有七八個不能殺喬道清的理由,否則也不會留他到現在。
念及此處,陸擒虎也沒有多言,喬道清也光棍得很,扭了扭發麻的手腕,便跟着蘇牧走出了柴房。
看着蘇牧和喬道清的背影,陸老漢竟然怔怔地有些出神,直到女兒陸青花從房間中走出來,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爹,這道人是你舊識?女兒…女兒從未見過爹爹如此氣急呢…”陸青花有些擔憂地看着陸老漢。
昨夜的那場打鬥她是親眼目睹的,當時的陸老漢與喬道清相鬥,確實是動過殺機的,而在陸青花的眼中,這麼多年來,陸老漢雖然並未對女兒隱瞞自己懂武的事實真相,但素來溫和老實,連與街坊鄰里紅臉都沒有過。
如此一看,陸青花自然會覺得這老道喬道清該是爹爹陸擒虎的生死仇敵了。
可她心裡總有一股難言的直覺,只是不想這老道成爲爹爹的死敵,這種感覺很微妙,也讓人有些詫異,因爲無論從外形還是氣質,亦或是行事來看,這喬道清都是個十足的邪惡之徒。
面對女兒的疑問和擔憂,陸擒虎只是咧嘴淡笑,朝陸青花囑託道:“此人乃武林敗類,人人得而誅之的大惡徒,爹爹是擔憂你的安危而已,女兒你要記住,切不可讓這人看到你的臉面,省得節外生枝,曉得了嗎?”
“原來爹爹是在擔心我…是爲了保護我…”陸青花心頭一暖,笑着朝陸老漢用力點着頭。
雨後的空氣很清新,清風微涼,送來草木的芬芳,雨水將坊溝內的穢物都衝出了杭州城,被六月的暴雨洗刷一遍之後,整座城市煥然一新,不禁讓人心曠神怡。
蘇牧負手緩行,披頭散髮的喬道清神色泰然地跟在後面,充滿閒情逸致地觀賞着城中風物,不似階下之囚,反而有點像出世閒遊的隱士。
他的目光看似閒散隨意,但卻不斷審視周圍環境,在他眼中,狡黠似蘇牧,絕不可能沒有防範他逃走的後手,說不定這一路上便有諸多高手在暗中狼眈虎視呢。
兵家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越是多疑多智之輩,顧慮便越多,反而更加看不清虛實,似喬道清這樣的人物,生性善算多疑,自以爲蘇牧身邊遍佈陷阱圈套,否則又何敢如此雲淡風輕地帶自己出來?
直到二人走出城外,來到西溪河邊,喬道清才確定了一件事,蘇牧身周果真沒有任何後手與埋伏!
雖然失去了自己的道器和雙刀,又被蘇牧的突火槍打到內傷,但喬道清的武藝尚在,此時的蘇牧同樣手無寸鐵,只要殺了蘇牧,自此便是海闊天空,天下之大是何處都可去得了!
然而蘇牧似乎早已看穿了喬道清的意圖,也不停步,更沒有回頭,只是輕笑一聲,灑然說道:“我知你想要殺我,想要逃脫此地,但若換做是我,倒是好奇這年輕人不惜放開所有防禦,要帶我去哪裡,再不濟也看看情況再下手。”
看着蘇牧繼續往前走的輕鬆姿態,喬道清也鬆開了拳頭,他不是尋常莽夫,對讀書人沒有太多的成見,也並不會覺得有哪個讀書人能用花言巧語便騙得自己爲他賣命,他的心中也確實有些好奇。
兩人於是便這樣繼續走了出去,夕陽之下,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直到蘇牧停在了河灘的一片亂葬墳場處。
他的身前是一座低矮的墳頭,經過了兩三個月,雨水滋潤,清風輕撫,那墳頭再度變得青草茵茵,而墓碑上的字跡也變得模糊起來。
蘇牧想起了那場夕陽下的搏殺,想起了那個寧死不屈的女子,想起了女子迷迷糊糊趴在自己背上,發自本心一般給自己講起的那個故事。
他輕嘆了一聲,半跪下來,用手袖將墓碑擦拭了一遍,墓碑上的字跡變得清晰起來,能夠辨認出“喬氏”二字!
蘇牧緩緩站了起來,而後往後退開三步,朝喬道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喬道清一臉疑惑地走過來,掃了那墓碑一眼,只覺得大地深處探出了一隻無形的惡魔之手,將他的雙腳和身體死死地定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無法從墓碑上移開半分,他的腦子嗡嗡作響,往事一幕幕似電光石火一般不斷閃現,他的雙手開始顫抖,身子開始顫抖,眼眶一熱,眸子便紅了起來。
“這…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這個精於心計的詭異老道,同樣經歷了尋常人對超乎自己想象的事實的接受過程,從一開始的憤怒,到拒絕接受現實,到妥協一步,而後只能接受,最後便是任由悲傷淹沒自己的靈魂。
“噗通!”
喬道清跪倒在了墓碑前面,深深地埋下了頭,他很清楚,蘇牧不可能對他的往事如此瞭解,而且看着小墳和墓碑也絕不是臨時安排的,所以只能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早在碰上陸擒虎,他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但他知道不可能從陸擒虎的口中得到任何的答案,只是他沒想到,蘇牧將他帶到了這個答案的面前來。
他深深地埋着頭,不讓蘇牧看到他的表情,佝僂着身子,陷入到回憶之中,彷彿透過這個墓碑,能夠回到那一年的夢魘之中,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人人望而生畏的幻魔君,他只是一個被悲傷和愧疚吞沒了靈魂的孤獨老人。
夕陽的餘暉之下,高瘦的老人便這樣跪在小墳前,蘇牧稍稍退後,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河灘不遠處的樹林裡,一路跟着過來的陸擒虎鬆開了葛布包裹着的大槍,毅然轉身離開,他所站立的地方,只留下兩個深達三寸的足跡!
他不是頂聰慧的人,也不似喬道清這麼詭詐善謀,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也能夠設想好幾種蘇牧如何降服喬道清的法子和手段。
但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蘇牧居然利用了這一點!
他不恨蘇牧,因爲這一手對喬道清起了效果,說明他選擇暫時不殺喬道清,並不是因爲自己懦弱,而是因爲喬道清還沒有忘記過往之事,當他看到喬道清跪倒在墓碑之前,他只是覺得輕鬆了許多。
只感覺壓在自己肩頭二十幾年的擔子,終於鬆懈了下來,那每個夜裡都在熊熊燃燒,炙烤着他靈魂的仇恨之火,終於得以熄滅。
若不是對喬道清還抱有最後一絲的期盼,他早在那天夜裡便會將之殺以後快,只是兩個都是老漢子裡,很多事不可能直接問出口,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無論蘇牧的初衷和動機是爲了什麼,這件事帶來的效果,起碼是讓陸擒虎感到慶幸的。
而喬道清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深深地伏在墓碑前,直到暮色滄瀾,才緩緩擡起頭來,擡手想要撫摸一下墓碑,但又縮了回來,似乎擔憂自己那沾滿了血腥的雙手,會玷污這聖潔的墓碑一般。
“她不會介意的。”
蘇牧在後面淡淡的說着,喬道清卻猛然轉過頭來,雙眸之中滿是殺機!
“否則墓碑上也不會刻上喬氏,刻上陸氏豈非更好?”
蘇牧不爲所動,繼續補充了一句,喬道清聞言,雙眸之中的殺機倏然消散,而後陷入了沉默之中。
過得許久,他才緩緩站了起來,顫抖着雙手,輕輕撫摸着墓碑上的字,就彷彿在撫摸着情人的紅顏眉眼和長髮。
蘇牧長長鬆了一口氣,喬道清如此姿態,或許他已經成功一半了。
可他心思未定,喬道清卻是桀桀怪笑起來,而後猝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死死地掐住了蘇牧的脖頸!
“你以爲這樣便能降服老道麼?我現在便打殺了你這自以爲是的小賊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