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大同府的動靜並沒有瞞得過种師道的目光,駐守居庸關的郭藥師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雖然在戰後他就被种師道派駐了一名監軍,仍舊像以往那樣監控着他。
老種相公的謹小慎微和老成持重已經深入骨髓,他認定了一個人之後,便很難再改變。
他之所以選擇相信郭藥師,並非完全因爲無人可用,而是這種形勢所迫的選擇,仍舊處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別無選擇,郭藥師同樣別無選擇。
如今常勝軍已經在甄五臣的掌控之中,編入到了蘇牧和高慕俠的麾下,郭藥師徹底失去了遼東那幫老兄弟,即便他想要搞小動作,也已經沒有那個資本。
可即便如此,种師道仍舊沒有放心,雖然這個監軍並未見得能夠做到什麼實質性的工作,可對於郭藥師而言,卻是個時時刻刻懸在頭頂上的警鐘。
放這麼一個監軍在郭藥師的身邊,只是想時刻提醒他,我种師道雖然老了,但還沒有死,我可一直在盯着你,你給我老實點辦事。
雖然种師道發自骨子裡不信任,但郭藥師仍舊算是找到了施展抱負的機會,真正的梟雄爲時勢所造就,但在沒有時勢相助之下,仍舊能夠崛起的,纔是真正的梟雄。
郭藥師自認是不甘寂寞的人,那麼即便有種師道這樣的阻礙,仍舊無法阻止他的步伐。
在收到關於蕭乾和西夏軍的情報之後,他第一時間來到了幽州,與种師道進行了商議。
种師道雖然坐鎮西陲,但並未能夠遠離朝堂爭鬥,作爲大焱的第一軍人,朝堂上文武集團的紛爭,自然要扯上他,否則根本不夠分量。
即使他再如何韜光養晦,第一軍人的身份地位就擺在那裡,是如何都逃不開的。
所以對於童貫的擔憂,种師道也有着自己的解讀,而且結果跟童貫一般無二,自然是不太樂觀的。
他雖然不是天子近臣,但這麼多年來,官家對武將的態度已經表明了一切。
大焱對軍士是極其優待的,這一點無容置疑,否則也不會出現軍隊冗餘大吃空餉的積病。
無論官家保存龐雜的軍隊建制是爲了面子,還是爲了震懾敵國,他對軍士們的待遇並未剋扣,這也是事實存在的。
但優待軍隊,並不意味着他就是個戰爭狂人,養兵千日也不一定就是爲了用兵征伐,似官家這種文弱的性子,養兵或許就只是爲了守成,不受敵國欺負,僅此而已。
若說雄心壯志,誰都想當開疆拓土的千古聖君,武功堪比李世民,可帝皇都有着自知之明,只要不是昏庸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相信對國家對軍隊都應該有足夠的瞭解。
也正是瞭解自家軍隊的水準,种師道才篤定了官家沒有徵討遼國,在天下爭霸之間分一杯羹的雄心
。
能夠打下大定府,在官家看來已經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之喜,再往北摻和,官家的魄力已經用到了極致,是很難再支持北上的了。
所以郭藥師趕到幽州來,建議警戒蕭乾和西夏軍隊,或許能夠趁機攻佔雲州等燕雲西北的地區,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確實無可厚非。
但种師道卻遲疑了。
如果他是北伐軍唯一的主帥,他會毫不猶豫接受這個建議,趁機將雲州等地,甚至西京大同府都攻打下來。
如此一來,北伐軍就能夠徹底鞏固戰果,燕雲十六州將徹底收入囊中,長城會再度回到漢人之手,而大焱的疆土會擴張到太祖太宗朝都無法企及的地步,官家必將一掃前恥,成爲大焱歷史上軍功最顯赫的帝王!
但可惜的是,官家的旨意還沒有下達,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不知要扯皮多久,前番攻打大定府已經超出了官家只收復燕雲十六州的旨意範圍,這一次對雲州等地動手,確實在當初的旨意範圍之內,可有大定府之戰在前,种師道又如何敢再自作主張?
相信大定府的童貫和曹顧也是一樣的想法,他們也不敢再陷入上京的戰役亂局之中吧。
而且种師道比童貫更加的悲觀,在他看來,攻陷大定府,在軍人的眼中是不世之功,但在文官們的眼中,卻會成爲十足的大麻煩!
中京大定府的地理位置和軍事價值不必置喙,必定會成爲兵家的必爭之地,女真鐵騎以及垂死掙扎的遼國大軍,甚至新入局的西夏党項軍,都不會放過這個要衝。
無論今後的局勢如何發展,大定府都是繞不開的一座要塞,那麼當女真或者遼國甚至西夏要奪取之時,大焱是誓死守護,還是拱手相讓?
如果拱手相讓,那麼北伐軍的士卒該多麼心灰意冷,大焱好不容易鑄就的軍魂也會因此而土崩瓦解,大焱難道又要走被人隨意欺辱的道路?
可如果不讓出來,便只能死守,那麼大焱便會被拖入戰爭的泥沼之中,這個位置的關鍵,使得無論是誰佔據,都無法輕易脫身。
所以大焱朝廷的官員們,肯定會將之視爲燙手的山芋,而非造就了千古奇功的戰利之地。
但放在種師道等將帥的眼中,大定府絕非遼國中京那麼簡單,他是通往北方大地的踏板,佔據這裡,就等同於擁有了爭霸北方,一統南北天下的根據地!
也正是因爲想通了這種種利害,种師道才變得遲疑起來,他是主帥,但他的使命絕非單純的打勝仗這麼簡單,他還需要考慮政治方面的因素。
但郭藥師不是主帥,他甚至只是個不入流的降將,他是种師道眼中腦後有反骨,今後必定不甘人下的梟雄人物!
他種師道無法去做的事情,郭藥師卻可以去做,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去做
!
那麼問題只有一個,郭藥師是否有勇氣,有膽色去做這件事情?
答案很明顯,如果他沒有膽色,也就不需要來幽州城建言,如果他沒有膽色,就不會明知道种師道會拒絕,還要來吃這個不討好的冷臉色。
他來了,證明种師道沒有看錯他,他就是個賊頭,就是個不甘寂寞的梟雄,但也讓种師道看到了一點,他郭藥師可以用,但你种師道敢用嗎?
他郭藥師有這個膽色和勇氣,你种師道敢放手一搏嗎?
就在這麼短短的一瞬間,种師道和郭藥師,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質疑和挑釁。
是的,這就是挑釁!
一個只是降將,生死前途就捏在對方手裡的降將,一個是整個北伐軍最具話語權的西北老軍神,但郭藥師毫不掩飾自己那嘲笑的目光。
這是多少軍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卻讓童貫种師道和曹顧這樣的人,因爲忌憚朝廷文官的態度而白白錯過!
難得遼人氣數已盡,難得女真和西夏入局,難得大焱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好局勢,難得這百年一遇的大好局面就擺在眼前,需要的,僅僅只是軍人僅有的膽色和勇氣。
不問政治,只問軍事。
這是軍人的天職,是軍人的宿命,但又有多少人敢於去打破?
种師道的沉默,讓郭藥師感到心寒,難怪大焱只有蘇牧這樣可以不管不顧的人,纔能有所成就。
並非大焱的軍人比其他國家的差,而是他們身後的掣肘實在太多太多,即便如西北軍神种師道這樣的人物,也無法忽視朝堂上的各種影響。
郭藥師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而後轉身要離開中軍大營。
可就在這個時候,种師道卻緩緩站了起來。
他朝身邊的親衛吩咐道:“出去,不要讓任何一個人進來。”
郭藥師眼前一亮,頓時爆發出鷹隼般的目光,一瞬間,只在這麼一瞬間,他彷彿看到种師道的身上,散發着一圈圈的光暈!
這個垂垂遲暮的老人,在帶領着一萬老卒死守幽州,在戰勝了蕭幹之後,仍舊敢帶着三四千殘卒,給蕭幹最後一擊的老將,在這一刻,再一次向世界證明,他或許是個平庸的政客和軍官,但他絕對是個貨真價實的軍人!
沒有人知道郭藥師和种師道說了些什麼,他們只看到郭藥師憤然離開了幽州,連親兵都沒來得及帶回去。
五天之後,一條軍報傳遍了整個北伐軍,郭藥師違抗軍命,帶領着居庸關守軍往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儒州,而後整合降將敗軍,共計一萬三千人,往北連下新州、武州,飛狐口的大焱將領陳仁貴遙相呼應,悍然出兵,收復蔚州,兩軍匯合,兵力達到了五萬人之衆
!
十天不到,郭藥師與陳仁貴聯合兵力,沿着桑乾河往西,以碾壓之勢奪下雲州!
代州以及雁門關的守軍再度北上,三股兵力成功會師,攻陷了燕雲十六州剩餘的朔州和寰州!
至此,郭藥師的兵力如同滾雪球一般,在短短二個月不到的時間之內,連下七州,總兵力達到了十萬之衆!
雖然郭藥師違抗軍命,但北伐軍的終極目標,收復燕雲十六州,在這一刻終於完滿收官,燕雲十六州歷經近乎兩百年,終於再度回到了漢人的手中!
而郭藥師的大軍顯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幽州的种師道雖然不斷髮出軍命,命令郭藥師收兵,但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這位降將,正在積蓄力量,打算進入遼境,這一次的目標,不出意外,應該就是遼國西京,大同府!
震驚的並不只有大焱北伐軍,還有女真人,遼人,和西夏人!
一旦郭藥師打下大同府,那麼李良輔和李仁愛的一萬党項鐵騎,便被徹底割斷了後路!
西夏人想要支援李良輔和李仁愛,就必須重新奪取大同府,可大同府不再是蕭幹當家做主,以郭藥師死守居庸關,將蕭幹敗於關下的戰績,不善於攻城的西夏人,想要拿下大同府,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況且郭藥師來勢洶洶,集結了飛狐口陳仁貴,以及雁門關和陳家谷等關隘險要的兵力,這些可都是據守天下雄關的士卒,是天底下最爲堅韌的守軍!
就像种師道和郭藥師的爭鋒一般,我有膽色違抗軍命,你有膽子坐視不管嗎?
郭藥師同樣將這個問題,丟給了後方的朝廷文官們。
我大焱的軍士敢與天下爲敵,你們,敢陪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