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民以食爲天,兵事上也有說,大軍未動而糧草先行,糧食乃是人類生存的最終依賴,蘇牧想要燒糧,無異於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歷史上的無數戰例已經明證,這是兵行險着,非但要考慮自身的種種因素,還要根據敵人的具體情況來分析,否則弄巧成拙貽笑大方,下場就是全軍覆沒。
經歷了上一戰的失利,完顏阿骨打的金國大軍想來絕對不可能輕敵託大,甚至於上一戰也有着故意輸掉,藉以打擊始可汗的意思。
在如此警惕的一支金國大軍面前,用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招,真的會是明智之舉嗎?
在蘇牧看來,正是因爲女真人太過警惕,不可能有太多的漏洞可以鑽,這是實打實的硬仗,邪門歪道小聰明根本就不管用。
他們在兵力上並不吃虧,而且還是防守的一方,但敵人有火炮,有擅長追擊和掩殺的騎軍,爲了攻城,完顏希尹甚至照搬了始可汗的做法,還召集了不少的步軍。
可以說在戰力上,上京城這邊是處於絕對劣勢的狀況,也正是因此,蘇牧才決定燒糧。
他們的兵力不少,戰力卻吃虧,那麼就必須將戰力提升到極致,想要提升戰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提高凝聚力和執行力。
爲此他必須要將一盤散沙一般的上京守軍,打造成萬衆一心的鐵板,否則根本無法將都城守下來。
這一戰的關鍵性毋庸置疑,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如今有了米,但敵人的米更多,柴火更兇猛,鐵鍋更薄更容易受熱,而且還有火炮這樣的“大菜”,蘇牧便只能真正地“破釜”,將鍋打破,才能將米燒熟,甚至燒成爆米花。
可是歷史發展到大焱,軍事兵法早已成熟,兵家也見過無數的戰例,踐行兵法而獲勝的歷史案例不勝枚舉,但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招,卻很少有人真的有這個膽量,因爲這極有可能是自尋死路。
城中的契丹領主們,以及漢城的漢人和其他異族人,之所以留下來,就是爲了擺脫遼國的統治,就是爲了獲得新生。
耶律延禧離開之後,他們正在爲迎接新生而歡欣雀躍,可下一刻蘇牧就告訴他們,要燒糧,要自斷後路,要與敵人決一死戰,他們又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蘇牧將他們召集起來,是在展示蘇牧對他們的尊重,是在承認他們對上京勢力的割據瓜分,是在認可他們的地位。
也正是因爲這種尊重,讓他們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權,蘇牧雖然是名義上的“大監國”,但他畢竟是個後世的靈魂,做事免不了仍舊留有民主,這些人也開始利用這種“民主”,反對蘇牧的燒糧。
在他們看來,蘇牧此舉是在懷疑他們的決心和能力,是在提前宣判他們敗局已定。
他們能夠在上京佔據一席之地,手底下還能擁有自己不可忽視的勢力,到底還是有着不容踐踏的自信和尊威。
蘇牧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們並不認爲自己已經走投無路。
他們既然能夠選擇留下來,心裡早就做好了應對女真人的準備,只是沒有一個契機,將他們真正團結起來。
而蘇牧提出燒糧,終於達到了這樣的效果,如今他們終於擁有了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反對燒糧!
而且通過反對燒糧,他們也看到了燒糧背後的意義,爲了證明蘇牧燒糧是多麼的愚蠢,他們必須要團結起來,死守上京城,將女真人打退!
這裡是上京,是遼國的都城,是整個帝國的心臟,雖然耶律延禧帶走了大部分貴重之物,但他不可能將守城的輜重帶走,也不可能將糧草全部帶走,也不可能將人全部帶走,更不可能將城池帶走。
有人,有糧,有兵器,有防禦器械,有輜重,還有人心。
如果擁有這麼多的東西,還要靠燒糧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極端兵法來抵禦女真人,那麼他們留下來也就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跟着耶律延禧離開算了。
蘇牧雖然有專斷的權力,但他終究還是聽從了勸阻,可這些領主和將領們,卻將這一次軍議的內容全部都散播了出去。
上京城內沒有太大的騷動,反而出奇的安靜,許多人聽到這個消息,先是憤怒,而後又沉默得有些讓人生畏。
關於民衆反響的情報不斷傳送回來,宋乾不由喪氣地朝盧俊義說道。
“看來先生這一次確實有些不夠冷靜,這些蠻子其實也沒那麼不堪,能戰而血勇之徒還是不少的...”
他的言語之中掩蓋不住失望,或許在他的心裡,在大部分繡衣指使軍密探的心裡,蘇牧已經成爲了無所不知的代名詞。
盧俊義自然也感受到了城內氛圍的變化,諸多勢力已經紛紛走上城頭,私軍也拉了出來,開始分區域駐紮防守,溫溫吞吞的上京城彷彿一夜之間就變得乾脆利索,沒有太多的吵鬧,但每個人都在默默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朝宋乾問道:“你覺得先生爲何要燒糧?”
宋乾微微一愕,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而後才試探着答道:“爲了凝聚人心?”
盧俊義點了點頭,顯然認同了宋乾的答案,繼而笑着反問道:“你覺着現在先生達到目的了麼?”
宋乾心頭頓時一緊,恍然大悟,猛拍大腿道:“你是說...你是說先生本就沒有燒糧的意思,只是讓那些老西貨反對燒糧,以此來凝聚人心?!!!”
面對笑而不語的盧俊義,再想想素來堅持己見的蘇牧今日卻少有的放棄了初衷,宋乾彷彿看到了蘇牧早早便已預料到這一幕的情形。
也就是說蘇牧早已預料到這些領主們會反對燒糧,也知道這些人雖然沒有選擇最後的忠誠,沒有選擇跟隨老皇帝離開,而是選擇留了下來,但他們卻有着比其他人要更加強烈的自信與尊嚴。
而蘇牧所要做的,只不過是將這些提前逼出來罷了。
很顯然,蘇牧只是略施小技,便將這些人的軍心士氣都調動了起來,並使其緊緊凝聚在了一起!
雖然城內之人都隱約感覺到,與女真大軍之間必定會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硬仗,可他們心裡終究還有着僥倖,奢望着其他人能夠主動到城頭去送死,他們就能夠站在別人的屍體上,繼續存活下來。
可燒糧的傳聞,以及領主和官員將領們的態度,讓他們意識到這是關乎到每個人的生死之戰,沒有誰能夠倖免,沒有人能夠僥倖。
如果不是情勢危急到了極點,又怎麼會出現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極端策略?
這個傳聞彷彿提早將女真人的殺氣,撒播到了上京城的每一處角落,撒播到了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這樣做是非常冒險的,一旦這些人不夠堅決,就會被嚇破膽子,非但無法凝聚人心,反而會引發混亂和逃亡。
然而蘇牧沒有低估這些人,他們選擇了留下來,他們有着自己的尊嚴,他們有着自己的血性,一旦下定了決心,他們就如同今夜這般,主動拿起兵刃,走上城頭!
這樣的小伎倆在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們身上施展,雖然有些讓人不齒,但蘇牧卻成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真的讓上京城內的人,凝成一條心,擰成了一股繩!
念及此處,宋乾心裡也是敬佩不已,對蘇牧的崇拜越發的濃烈起來。
那些領主和官員將領,敢於留下來,便是有膽有識之人,他們之中肯定也有人會察覺到蘇牧的動機。
但他們都沒有說破,反而極其配合地幫蘇牧把消息發散出去,說明他們已經領會到了蘇牧的本意,這麼一來,蘇牧的伎倆能夠成功,也就不足爲怪了。
七月末本該是流火酷暑的日子,可夜間的上京城卻開始有些清寒,這注定了是個不眠之夜。
人們在與妻兒老小做最後的告別,有人落淚,有人祈禱,有人不捨,有人悲壯。
無論如何,保住了上京城,就保住了他們的未來,只要將女真人打退,他們必定傷筋動骨,只能退回遼東,想要捲土重來,卻是需要很長一段恢復的時期。
而這段時期,足以讓上京城重新煥發生機,也足夠蕭德妃迎回耶律淳,足夠大焱和西夏方面表態,他們必將迎來一個新時代!
蘇牧站在城頭,與盧俊義等人默默地看着城外的營房。
女真人的大營滿是篝火,如同天上的星空落到人間一般,分不清哪裡是星空,哪裡是人間。
但蘇牧知道,過了今夜,這一切的唯美,都會被鮮血浸染,散發着死亡的腐朽氣味。
這個美麗絢爛的人間,會變成炮火與刀劍的煉獄,城中的許多人,將無法再看到明晚的星空。
而城外的營帳,到了明晚,或許就不會像今夜這般壯觀了。
人是一種驕傲卻又盲目的動物,越長大越迷茫,年輕之時總要渾渾噩噩,直到面對生死,在看到自己的本心。
也只有面對死亡威脅之時,人類纔會變得勇敢,開始正視自己的內心,鞭打自己的靈魂,讓恐懼發酵,激發出勇氣和潛能,拼死做最後一搏,爲了生存而奮力向前。
城頭的士卒們也如同蘇牧一般,看着城外的營火,緊緊按住刀柄,微微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感受夜風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