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諸地爆發的民亂已經蓋過了朝堂上所有的話題,成爲了朝臣們最爲關心也最急迫要解決的問題。
而蘇瑜的一封奏摺,也使得他成爲了萬衆矚目的焦點,那些曾經背地裡嘲笑着,等着看蘇瑜變成王黼替罪羊的那些人,頓時臉紅起來。
只能說蘇家兄弟總是那般出人意料,誰能想到蘇瑜非但在河北站穩了腳根,還隱約有扳倒王黼之勢?
然而一些個心機深沉的老臣,終究還是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比如蔡京。
兔死狐悲而物傷其類,王黼雖然還沒有被幹倒,但蔡京已經開始慌了。
因爲他知道這並非蘇瑜的本事,而是時勢使然,蘇瑜只不過是那根導火索罷了,與其說蘇瑜要幹倒王黼,倒不如說帝國已經無法再承受這些貪官污吏的壓榨了。
而讓蔡京心神不寧的原因只有一個,蘇瑜能否幹倒王黼,最終還要着落在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自然就是當今官家。
別人或許不清楚,或許還在認爲官家一定會維護王黼,畢竟王黼是官家最爲寵信的重臣,即便瞞下了方臘叛亂,王黼仍舊能夠不受責罰反而高升,河北京東這次叛亂又豈能撼動王黼的地位?
可蔡京卻很清楚地看出來,王黼這一次做得太過分,雖然替官家斂財千萬之數,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裡了。
難道官家要承認自己壓榨百姓,從百姓身上搜颳了千萬貫的錢財,使得民暴四起,差點禍害了整個帝國?
不,王黼可以代表官家去做很多事情,但最終的結果也只能有一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讓官家來承認,倒黴的只能是他王黼!
他本以爲蘇瑜以及整個河北兩路的轉運使司能夠替他背下這個黑鍋,但完全沒有想到這個黑鍋已經變得這麼大這麼沉,已經不是轉運使司和蘇瑜能夠背得起來的了,除了他王黼,沒人能夠背這個鍋!
這一次如果官家真的讓王黼來背這個鍋,那麼下一次會不會輪到他蔡京?
蔡京的書法是當世一絕,乃至於到了後世仍舊很難有人超越,但在治理政務的能力上,顯然是不足以與王黼比肩,但他也爲朝廷舉薦了不少能人。
別看文人們又開始叫囂,將蘇牧罵成第七賊,但官家卻讓蘇牧掌控侍衛司,這本身就是在釋放一種信號,朝堂的格局必將被打破,而且已經不遠了。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由蘇牧的兄長蘇瑜來斬出第一刀,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蔡京心裡已經篤定,王黼這一次算是玩完了。
王黼的沒落既是他個人作死,也是文官集團的悲哀,在武將們收復燕雲的千古奇功讓文官集團汗顏之後,王黼又成爲了文官們的恥辱。
而王黼也僅僅只是一個開端,這個開頭只要啓動,就會掀起狂風巨浪,想要短時間之內平息下來,那是不太可能的,那麼王黼之後,下一個又會是誰?是他蔡京?還是樑師成?亦或是朱緬或者李彥?
童貫已經封王,但也未必就是安全靠岸,想到這裡,蔡京也是有種說不出的憋悶。
他微微眯起雙眸,思緒彷彿回到了自己踏入官場那一天,他何嘗不是壯志凌雲,志氣滿滿,想要爲這個帝國帶來繁華與昌明?
他是神宗朝的進士出身,當時王安石還在變法,他先到錢塘做了縣尉,也算是不錯的開頭,而後又到舒州當推官,不久就當上了起居郎,更是得到了出使遼國的機會。
從遼國回來之後,他就被授中書舍人,無論是神宗皇帝還是王安石,都非常的看重他。
而且在他當中書舍人之前,他的弟弟蔡卞就已經是舍人,兄弟兩人同掌書命,可謂一時佳話。
然而王安石變法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以至於功虧一簣,到了司馬光上臺,作爲王安石得力干將的蔡京也遭遇到了打擊,然而他蔡京辦事雷厲風行,最後還是得到了司馬光的認可和稱讚。
高太后臨朝聽政,對變法者更是不吝打擊,終究還是將他踢出了朝堂,直到哲宗親政,又開始重用變法者,蔡京纔回到京城,終於得到平反,並當上了戶部尚書。
當時名臣章淳是宰相,想要繼續變法,蔡京就主動配合,與章淳相得益彰,即便到王安石去死,蔡京仍舊在宣傳着王安石的新法,他也曾經有過這般赤烈的忠誠!
而到了當今官家上臺,蔡京終於當上了宰相,並且能夠名正言順,有着足夠的權力來推動新法。
他經歷了三朝,四次任相,長達十七年,改鹽茶之法,鑄當十大錢,宦海沉浮,四起四落,堪稱古今第一人,可如今回想起來,他竟然對仕途上的起落沒有太大的感覺,反而記得那個尋常的下午。
他還記得那天下午,他跟米芾聊天,他問米芾說,當今書法誰是最好,米芾說從晚唐的柳公權之後,最好的應該就數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心裡很得意,就繼續問說,其次呢,米芾說,當然是我米芾了。
要知道彼時乃至於後世評定大焱的書法宗師,蘇黃米蔡四大家,他也是榜上有名,只要談到他蔡京,所用詞可都是無人出其右者,冠絕一時之類的,而四大家之中,米芾最爲狂傲,可他都自認不如蔡京。
蔡京也不知爲何自己會想起這一段舊時光,相對於他在官場上的傳奇經歷,那次的閒聊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可每一次他面臨仕途上的兇險,總會不經意想起那個下午,想起那個狂傲的米芾。
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始終將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文人,官場實在不適合他。
又或許每當遭遇危險,他總會下意識地想到這個,是因爲他將文人當成了他的退路,或許他並不是一個成功的官員,不是合格的宰相,但他卻是一名出色的文人。
他希望能夠將之當成最後的歸宿,即便有一天在官場上混不下去了,還能夠繼續當他的文人。
或許他最擔心的也同樣是這個,擔心一旦自己在官場落馬,就再也爬不起來,連最後的歸宿都會失去,連文人都做不了。
許是年紀大了,膽子也就小了,歷經三朝的他,經歷大風大浪都未曾膽怯,作爲王安石得利乾淨的他,思想也並不保守,可現在,王黼之事還未最終定奪,他就已經開始害怕了。
“難道這些年都錯了嗎…”蔡京不由如此想着,他自詡跟大焱朝歷史上那些文采風流的名臣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都擁有着文人的浪漫不羈,十錢財如糞土,卻又需要錢財來支撐揮霍無度的風流生活。
他知道百姓們都在罵他,就如同罵王黼,罵童貫,罵六賊,但他捫心自問,自己或許在錢財方面讓人詬病,可舉賢不避親並沒有錯,他也爲朝廷蒐羅了不少的人才,也扶植幫助過許多真正有才能的人。
而整個大焱朝的經濟文化能夠絢爛璀璨到這等地步,難道他蔡京就一點功勞都沒有嗎?
當初王安石曾經將蔡京列爲天下僅有的三個宰相之才之一,他蔡京的才能和天賦可見一斑。
大焱的財賦比之唐朝都要增倍,熙豐年之後更是再度翻倍,他蔡京改茶鹽、改鈔法,又使得大焱的財賦比熙豐年再翻一倍,這些都不是功勞?
可這些都已經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願意去提起,百姓只是將他與王黼之流相提並論,甚至認爲他的才能在文而不在治政,在官場上的能力根本就比不上王黼。
他並不想跟王黼爭這些東西,經歷了沉沉浮浮,他早就看得很透徹,他只是想着,官家真的會辦王黼,而辦了王黼之後,下一個會不會輪到他,會不會給他留下最後的體面,讓他繼續當個文人,以此終老…
不知不覺,蔡京竟然已經將這個事情看得這麼的遠,或許他真的老了,老到膽小如鼠,但他並沒有留戀權勢,他想要的或許只是,以文人的身份,走完自己剩下的路程。
蔡京能夠看到的東西,大部分朝臣或許沒辦法看到那麼遠,但仍舊還是能夠看出一些端倪來。
有人並不認爲王黼會倒,畢竟那是官家最爲寵信和依賴之人,即便暴亂再嚴重,能嚴重得過佔據了南方半壁江山的方臘?
也有人擔心王黼會倒,因此會引發朝堂的崩塌,掀起新一輪的血雨腥風,一旦王黼倒了,王黼扶植起來的那些人,必定會遭殃,到時候可就是風波一般的牽連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在評估着這件事情的走向,而最爲直接的就是,蘇瑜的奏章,到底該不該響應。
風暴來襲,要麼順應風向,隨波逐流,要麼逆風而上,力挽狂瀾,牆頭草左右搖擺要不得已,但遲早連牆都被一同吹倒,牆頭草自然沒有安身立命的機會。
所以到底是支持王黼,還是響應蘇瑜,這絕對是朝臣們最爲糾結的一個問題。
然而有人並沒有太多的糾結,蘇瑜的奏章遞上去沒幾天,官家召開了朝會,詢問關於此事的措置,以及平叛的相關事宜。
就在大家都沉默之時,有個人站了出來,而且還是公開支持蘇瑜,願意到河北路支持蘇瑜的人。
太常少卿李綱!
太常少卿是正四品的官,距離高層核心並不算遠,李綱先前都是幹言官的活兒,得罪的人兩隻手加上腳丫子都數不過來,是故大家對他並不算陌生。
加上他那張老臉,寫滿了成熟穩重,活像一個老頭兒,但實際上這位仁兄纔不過四十多歲。
李綱站出來力挺蘇瑜,讓人感到有些吃驚,但想一想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因爲李綱擔任侍御史之時就得罪過王黼蔡京等人,也因此而一度被貶黜,如今李綱站出來聲援蘇瑜,甚至毛遂自薦主動請纓,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面對李綱的挺身而出,趙劼只有一聲輕嘆,雖然朝臣們都不明所以,但在偌大的寶殿上,實在有些突兀,又有些讓人唏噓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