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的燈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像獨舞的紅衣佳人般輕輕搖曳,外頭已經清冷的夜風,就這麼溜了進來,像女鬼蒼白的手,撩撥着陳東的脖頸。`
感受着這稍顯陰森的夜風,陳東微微擡頭,蘇牧已經結束了他的故事,正用手揉着臉,或者說將臉埋在了雙手之間,似乎想將自己的思緒從過往的回憶之中抽離出來。
他彷彿看到這些夜風在蘇牧的身邊繚繞,漸漸化爲一個又一個英靈,始終陪伴在蘇牧的身邊。
有依依不捨的,有滿面疼惜的,有高高在上悲憫地看着蘇牧的,也有面目猙獰,彷彿隨時要奪走蘇牧的靈魂,更有幽幽怨怨欲語還休,至死都未曾吐露真情,只是含情脈脈地凝視,彷彿要看透蘇牧的內心,尋找蘇牧內心深處是否有她的影子。
雖然語言平實簡潔,絕無第一才子的華麗修飾,雖然嗓音輕柔平和,彷彿在說着別人的故事,但這故事仍舊如此的具有傳奇性,如此的吸引人。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彷彿歷盡了人間滄桑,見慣了世態炎涼,飽嘗了紅塵冷暖,他不是在跟陳東說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跟三年前的那個自己,訴說着自己的懷念。
他與當初的自己告別,這短短的兩三年,彷彿過了十幾年那般漫長,艱險困苦卻又精彩絕倫驚心動魄的經歷,徹底填滿了他這些年的日日夜夜,以至於他都有些忘記,當初的自己,是個什麼樣子。
蘇牧是個極其能隱忍的人,即便與兄長蘇瑜以及雅綰兒等人,他都沒有這般詳盡地說道過自己的全部經歷。
可面對素不相識的陳東,他卻道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或許蘇牧還未察覺,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爲那些文人們,將他污衊爲第七賊!
他曾經以爲自己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不會讓這些不相干的人,不會讓這些人的無聊中傷,來阻礙自己人生的軌跡。
但事實證明他已經融入到了這個朝代,他還是很在乎這些人的看法,特別是他爲這些人做了這麼多事情,卻得不到一個好名聲,蘇牧也感到委屈了。
從杭州開始,長久以來,他承受過無數次的中傷和誹謗污衊,但他總能夠安坐若素,絲毫不理會外面的聲音。
可這一次不行,或者說面對陳東,他做不到,他不是希望改變外頭那些愚蠢狹隘之人,而是不希望陳東也對自己產生誤解。`
陳東雖然名噪一時,但終究只是個太學生,並不算什麼要緊的大人物。
可蘇牧知道,這個陳東不一樣,如果陳東進入官場,絕對會碰得頭破血流,以他耿直得如同人間的標尺一般的性子,想要做個好官都不太容易。
但他對事物的評判卻比任何人都要公允,他的夢想不是做官,而是維護道義。
蘇牧可以不被普通人理解,也可也放棄他們的尊敬和愛戴,但他的內心還是在憤怒。 wωw•ttκan•c○
能不能別再污衊,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個人爲他挺身而出?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能夠站出來爲自己說句公道話,那麼蘇牧最希望託付的,應該就是陳東。
這樣的想法在蘇牧之前的人生當中,是從所未有的,他何嘗不是在熾烈的渴望着,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同?
他已經厭煩了不斷有人找自己麻煩的戲碼,厭煩了那些光打嘴炮卻毫無作爲的文人,厭煩了那些沒有主見人云亦云甚至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無聊人士。
他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極致,卻沒有得到該有的尊敬,而且還只是最基本的敬意,他不是聖母,自然也會有自己的怨憤。
而這股怨憤,終於在陳東的身上,找到了傾瀉的出口。
陳東是一杆槍,直來直往,無所顧忌,認準了目標,便一往無前,悍不畏死,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將他壓彎,除非將他徹底折斷,否則他便一直朝自己的目標前進。
這樣鮮明的個性,既有魏晉名士的狷狂疏傲,也有盛唐諍臣的筆直風骨,也使得他獲得了與身份極不相稱的名聲。
但他仍舊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不會妄自菲薄,所以他相信蘇牧的話,因爲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看到了一個別人無法看到的蘇牧,平心而論,此刻他的心裡,只有滿滿的敬意,先前對蘇牧的那一點點芥蒂,早以煙消雲散,能夠讓他陳東佩服的人並不多,但現在,蘇牧排在了第一位。
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蘇牧是值得可敬的,他身爲人臣,忠君之事,接受朝廷的任命,往河北平叛,也無可厚非,甚至天經地義。`
但平叛會帶來生靈塗炭,使得河北的局勢更加惡劣,使得河北京東的老百姓更加的困苦,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他陳東認可了蘇牧,但絕不會因爲對蘇牧有了改觀,而改變對平叛這件事的看法和立場!
桌上酒已冷,仿似將這些無知之人對蘇牧的誤解和冷漠,都融入到了這一杯酒之中。
而陳東緩緩端起酒杯,有生以來第一次自肺腑,用盡所有敬意,給蘇牧敬了這杯酒。
“範公曾教某以君爲楷模,陳某竊竊哂之,今始知範公識人,陳某不如兼之甚矣,借花獻佛,酒雖冷,心卻熱,陳某敬你!”
蘇牧見得陳東站起來,仰脖乾杯,而後又鄭重躬身,給蘇牧行了個結結實實的大禮,心頭的怨氣也就消了大半。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豈能做到人人滿意,更不可能讓所有人都佩服你,能夠得到陳東這樣的人物敬你,或許也該知足了。
然而陳東接下來的話,卻又讓蘇牧哭笑不得。
但見陳少陽將酒杯輕輕放回桌面,謝過蘇牧的款待,而後拱手告辭,臨走還留了一句話給蘇牧。
“明日兼之啓程,我汴京文人將偕同城中有志之士,圍堵蘇府,兼之你還是做好準備吧…”
蘇牧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浮現笑容,朝陳東拱手回禮道:“恭候大駕便是。”
原來這就是陳東,這就是是非分明的陳少陽,也該是如此,陳東纔沒有名副其實!
兩人在日出之時相識,一個說,一個聽,間中吃了一頓家常便飯,最後敬了一杯酒,在夜色闌珊之時相別,一天的時間,卻彷彿跟着蘇牧從杭州走到江寧,跟着蘇牧出海遠航,跟着蘇牧北上燕雲,平淡的言語之中是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是熱血沸騰又壯懷悲烈。
人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人擦身而過的相視一笑,便心有靈犀,或者說英雄惜英雄,也有人一杯劣酒下肚,滿腔義氣上頭,人生際遇之微妙,大抵如是。
陳東走了之後,傾訴之後的蘇牧彷彿卸下了萬斤重擔,整個人都輕飄飄,渾身舒坦,走到院子裡頭,夜風一吹,便彷彿從清冷的夜風之中,嗅聞到了明年早春的細雨。
舒舒服服洗了個澡之後,蘇牧便與雅綰兒扈三娘還有觀音奴一同吃了個晚飯,席間歡樂也自不必提了。
大抵明日就要啓程,相見不知幾月,雅綰兒便主動來到了扈三孃的房中,三人竊竊說了一夜的話。
這一夜也是似箭一般飛快,眼看着天色白,蘇牧便早早起來,照常修煉之後,雅綰兒和扈三娘已經替他準備好行囊。
蘇牧吃着早點之時,門子面帶憂色,驚慌失措地急忙進來稟報,說大門已經讓人給堵了!
雅綰兒和扈三娘都不是好惹的性子,若換了以前,早就殺將出去,將這些個愚蠢無知的刁民給暴打一頓,可昨夜與蘇牧一番交談,早已打開了心結,見得蘇牧面帶笑容,反而覺得莞爾。
蘇牧朝二人笑着問道:“二位娘子可有妙計教我?”
扈三娘嬌嗔地剜了蘇牧一眼,手指頭就要戳在蘇牧腦門上,十足的御姐範兒,雅綰兒卻是輕輕一笑道。
“讓老馬伕先走便是,反正這些人腦子裡都是草…”
蘇牧:“……”
扈三娘撲哧一笑,也是被平素裡淡漠的雅綰兒給逗笑了:“要我說,將白玉兒放將出去,誰敢攔你大駕?”
本就覺着雅綰兒的話語夠勁道的蘇牧,當即又被扈三孃的主意給弄得哭笑不得:“低調…低調些好…”
於是老馬伕便帶着一個與蘇牧身材相似的小廝,登上了馬車,將車簾子稍稍拉開一些,打開了大門。
但見得蘇府大門外早已人滿爲患,見得馬車出門,這些人頓時羣情激憤,爲之人白衣勝雪,風姿綽約,對着馬車高聲道。
“我等汴京士子與諸多同道兄弟,有幾個說法,想向蘇先生請教一番,煩請蘇先生下車一見!”
此人乃是出了名的尖牙利嘴,身邊便是周甫彥等一干文人,那些個青樓楚館的頭牌和花魁們,一個兩個都喬裝改扮,躲在了人羣之中,就爲了見一見跌落文壇,被罵成第七賊的蘇牧蘇大家。
而周甫彥的身邊,則是應邀而來助陣的陳東,半身青衫,一臉正氣,面色冷峻,氣場十足。
衆人翹以待,那老馬伕卻是憋得老臉通紅,啪嗒吐出一口老痰,而後揮舞鞭子就是一記響鞭,那馬兒希律律一聲,撒開蹄子就帶着馬車骨碌碌狂奔起來!
“竟是如此沒臉沒皮,果是問心有愧,不敢與我等對質!”
“是啊,沒想到真的是做賊心虛,咱們說什麼也要將這奸賊攔下來!”
“河北百姓的旦夕禍福,可就捏在諸位的手中了!”
以那問話者爲的文人紛紛挺身而出,攔在了馬車前頭,因爲他們深信,此乃天子腳下,煌煌京師,他們又裹挾民意而來,蘇牧斷然是不敢當街行兇,衝撞他們!
然而老馬伕得了蘇牧的囑託,見得衆人果然以身攔馬,老馬伕便用早已準備好的黑布,將馬兒的眼睛給蒙上,又伸手將額上的方巾給扯了下來,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想耍無賴?真真是祖師爺面前賣醜!”熟知蘇牧爲人的老馬伕如是想道。
馬車轟隆而過,前一刻還義憤填膺,頗有不將蘇牧攔下誓不罷休的那些文人,見得老馬和老馬伕都蒙上了眼睛,當即臉色白,不消片刻就散開了。
馬車隆隆在人流之中穿梭,便如分開水草的船頭,這些文人的臉色羞愧得似豬肝之色,周甫彥也是臉上無光,甚至不好意思朝陳東的方向掃視。
他確實請了陳東來聲討蘇牧,可連蘇牧的馬車都攔不下,陳少陽是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啊!
但見得衆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周甫彥到底是急智,左手一揮,身後的豪僕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臭雞蛋爛瓜果全部都丟了出去!
“打!”
這一聲彷彿讓喪盡顏面的文人們抓住了救命稻草,諸人紛紛往馬車上投擲雜物,而更有人開始往前追趕馬車!
這也給文人們下臺階的機會,周甫彥等人甚至連向陳東告辭的勇氣都沒有,夾雜在人羣之中,追着馬車去了。
陳東朝周甫彥等人的背影冷笑一聲,往蘇府的大門看了一眼,心裡不由莞爾,講道理,他行,耍流氓,還是蘇牧厲害啊!
陳東離開不久之後,蘇牧揹着行囊,插着刀劍,終於從大門走了出來。
蘇牧微微擡頭,陽光金黃,卻不刺目,門前街道上全是雜物,蘇牧卻灑然一笑,彷彿滿地開遍了鮮花。
而街道左側一家小店的二樓窗戶邊上,李師師看着緩緩前行的蘇牧,下意識將雙手放在胸前,默默爲他今次的行程而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