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城牆已經非常古老,散發着腐朽的氣息,城根下的生俘只能龜縮着,儘量貼着城牆,避免城頭墜落的屍體和武器傷到自己。
他們並非沒有血性,眼下他們漫說手無寸鐵,身上連破布都沒有半片,拿什麼跟敵人拼命?
他們也知道自己的作用,如果大名府陷落了,最大的罪人應該是叛軍,他們雖然無可奈何,但心裡必將揹負一生的罪惡感。
可戰場殘酷,誰不想活下去?
緊跟蘇牧腳步的人,其實都過得不錯,岳飛韓世忠等人已經成長起來,成爲了如今支撐北方戰場的主力干將,便是徐寧等人,也都今時不同往日。
然而有一個人卻不然,他跟蘇牧也算是老相識,在杭州之時便有過交集,先前還有過不小的仇怨,甚至鬧到不死不休,但最終還是與蘇牧一笑泯恩仇。
他就是與李演武關少平等人一同防守杭州的孟璜!
在方臘之亂平定之後,李演武進入了殿前司,而他則放棄了進入殿前司的機會,選擇加入了北伐軍之中。
雖然他跟蘇牧之間的恩怨糾葛也算是一筆勾銷,如果他開口,蘇牧必定不計前嫌,將他與岳飛等人一同栽培起來。
但孟璜到底是個硬漢子,他有着自己的骨氣,於是他便默默在北伐軍之中打拼,直到凱旋之時,他已經是實至名歸的副都指揮使。
辛興宗與劉光世領兵平叛,他就在劉光世的麾下,領着上千人的步軍,也算是終於進入了高級軍官的行列。
然而此時,他卻與諸多生俘一同,龜縮在大名府的牆根邊上。
他跟尋常士兵不同,他曾是一名高層,他能夠看清戰局的走勢,他能夠清楚地意識到,生俘對這場戰役的決定性作用。
他能夠感受到老城池的顫抖,彷彿下一刻隨時都會坍塌,大名府時刻有着陷落的危險。
他能夠看出叛軍的動向,雖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具體的變化,但從叛軍的調度就可以看出,叛軍的後方肯定發生了動亂。
他了解蘇牧,知曉辛興宗和劉光世的行事風格,所以他幾乎可以確定,蘇牧等人已經帶着人馬,突襲了叛軍的大後方
。
但他也看得出叛軍早有準備,蘇牧等人未必能夠討得了好處,而且事態的發展,也正一步步驗證着他的猜想。
他的手裡沒有刀,身上沒有甲,大名府前頭的土地早已被鮮血浸潤,被無數的赤腳踩成了泥濘,連半塊轉頭和稍大一點的石頭都找不到。
他們可以撿取戰場上遺落的兵刃,但這也意味着,他們要離開足夠安全的牆根。
叛軍正發了瘋一般衝擊城牆,他們只要挺身而出,便只有送死。
對於這一切,孟璜早已看得清楚,他們所能做的,其實也就只有送死,這就是他們守衛大名府的唯一手段,是他們改變戰局的唯一手段。
但所有人都沒有動作,他們只是一味龜縮在牆根邊上,這是人類求生的本能。
孟璜自認從來就不是什麼英雄,雖然他也曾經受到蘇牧的感染,一度英勇無私過。
他想起了與蘇牧等人在杭州死戰的回憶,一別經年,彷彿遺落了好久,甚至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蘇牧在北地戰場上的一舉一動,他都默默看在眼裡,但同僚們談起蘇牧之時,他從來不會插嘴。
他曾經想過要超越蘇牧,可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之後,便絕了這種念頭。
這種放棄曾經讓他頹廢了許久,也渾渾噩噩至今,彷彿心中有了目標,卻永遠都無法達成。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超越蘇牧的機會來了。
這需要太大的勇氣,足夠面對死亡的勇氣。
他就像隱姓埋名一般,不去沾蘇牧一點點光,就衝這一點,他就是個足以讓人敬佩的漢子。
但他能夠走到今時今日,何嘗不是因爲一直以來都將蘇牧當成自己的奮鬥目標?
此時的他,再回想蘇牧與宋知晉的恩恩怨怨,就有些可笑,也有些犯傻,甚至覺着這場恩怨其實完全可以避免。
如果當時不是宋知晉,他就不會跟蘇牧交惡,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這一切,或許他就能夠跟李演武一般,與蘇牧保持着良好的關係,無論進入北伐軍還是留在殿前司,都有個不錯的前途。
這種想法很無聊,因爲世間的如果,其實都沒太多太大的意義。
他不知道自己挺身而出之後,這數千生俘會有多少人跟隨自己,可只有這些人都跟自己一樣,奮起反抗,才能夠讓大名府的守軍沒有投鼠忌器的掣肘,甚至主動開城迎敵!
他對大名府城內守軍的實力並沒有太清晰的概念,但從守軍的應對來看,他們還是保存着不差的實力,如果生俘能夠主動反擊,加上蘇牧等人偷襲了後軍,守將如果不是蠢貨,相信一定會選擇主動開城出擊
。
但又有多少人能夠跟着他離開牆根?
他並不確定,人,特別是男人,一輩子總需要當一回英雄,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可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努力和英勇極有可能不會收到任何的回報,你還會果決地去犧牲嗎?
自我犧牲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犧牲了之後收不到該有的回報,這纔是孟璜真正在猶豫的問題。
他已經死過很多回,雖然仍舊恐懼死亡,也無法看淡生死,但這些年的征戰,已經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名真正的軍人,他已經明白,有的時候,死,纔是一名軍人真正的宿命。
他仍舊怕死,但已經明白了有時候不得不去死的覺悟,所以他在想,如果自己衝出去,能不能激起這些生俘的死志。
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不去做的話永遠不知道結果如何,再這樣拖延下去,非但大名府會被攻陷,蘇牧和辛興宗的人也極有可能慘敗收場。
他不想受蘇牧的恩惠,更不想成爲拖累整個戰局的罪魁禍首,他要清清白白地去死,也不要揹負着整座大名府和那些慘死的禁軍弟兄的英魂苟延殘喘!
孟璜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對這個世間最後的留戀,都吸入靈魂之中。
他猛然擡起頭來,從生俘羣中狂奔而出,接連躲過城頭墜落的叛軍之後,他終於撿起一柄刀來!
當他握住刀柄之時,他才明白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因爲握住了刀柄之後,他心中仍舊恐懼,但已經不再顫抖,那柄粗劣的刀,彷彿上天的宣諭,讓他看清自己的宿命,他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人,但經歷了這麼多,他終於成爲了一名真正的軍人!
他沒有狂吼,沒有咆哮,只是默默的咬着牙,被餓了一天一夜的他,要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揮刀之上!
他沒有再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跟上來,更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跟上來。
手中的刀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堪稱他這一生最巔峰的一刀,也是最滿意的一刀。
當敵人的鮮血噴射到他的臉上,他的心胸陡然開闊,彷彿撕碎了這世間苦苦遮掩着他靈智的迷霧,讓他看到了苦苦追索的答案。
他渴望滾熱的鮮血,他熱愛手中的刀,刀就是他的第三隻手臂,就是他的第二條命!
他的出現很突兀,因爲一直往城頭上洶涌的叛軍們,早已習慣了這些生俘死死縮在牆根底下,他們如何都想不到,竟然會有人衝出來,並逆流而上!
孟璜一刀復一刀,竟然勇不可當,當他前行了十六步之時,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一個,兩個,三個...
生俘的異動讓叛軍感到吃驚,比守軍誓死抵抗,比後軍突然殺出的禁軍,比李太子等人馬軍的出現,還要讓他們吃驚
!
生俘們的身上不着寸縷,他們就像在泥地裡打滾的豬玀,但他們紛紛撿起地上的武器,而後不管不顧地衝向了這些衝擊城頭的叛軍!
叛軍們被嚇住了,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卻彷彿整個天地突然安靜了下來。
生俘們就像一條肉色的河流,就像焚燒了身軀,只剩下熾烈的靈魂,在衝鋒,在戰死,在用自己僅剩的東西,爲這個不值得他們犧牲的帝國,做出最後的犧牲!
至少在叛軍的眼裡,這種犧牲是非常不值得的,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們才舉起了反叛的旗幟。
但這些生俘,用自己生命最後的一段熾烈如火的旅程,告訴這些叛軍,這個帝國,還有希望和未來!
蘇瑜和李綱就站在城頭,他們能夠看到叛軍的阻滯和停頓,他們能夠看到那些滿身爛泥的生俘,不斷從牆根衝出去,又不斷倒下。
他們能夠看到蘇牧和辛興宗的援軍,也能夠看到李太子等人的伏軍。
他們居高臨下,比所有人都能夠看清楚形勢,也很清楚,這樣的狀況之下,即便主動出城迎戰,勝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但蘇瑜和李綱相視了一眼,同時朝身後看去。
守軍們沉默着,他們也看到了生俘們的壯舉,他們默默地舉起刀,敲擊在盾牌和鎧甲之上,就像唱着一首輓歌,爲這些生俘壯行!
蘇瑜感覺自己因爲不斷去殺人而變得冰冷的心,又瞬間滾熱起來,這股滾熱從心底不斷洶涌出來,而後全部擠壓到他的雙眼之中。
他朝李綱點了點頭,後者高舉手中的鋼刀,而後朝身後的守軍咆哮起來。
這是李綱第一次在戰場上咆哮:“開城!”
守軍們高舉手中的兵器,呼喊之聲震徹天地!
“開城!”
當城門被打開只是,牆根處的生俘已經所剩不多,他們滿臉驚恐,流着眼淚,彷彿在承受着內心的煎熬。
他們並不後悔沒有跟着其他人衝出去,因爲他們在軍人的身份之前,起碼是個人,而人,就會怕死,無可厚非,也不能苛責。
可當守軍打開城門,從城內洶涌而出之時,他們還是不敢擡起頭來。
他們有些不明白,命,明明是自己的,爲何要爲不去送死而感到羞恥?
或許孟璜們也並不明白,但並不妨礙他們去送死。
人世間的事情,可不就是這樣嗎,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明白,也不想追究答案,我們想要的,不過是心安,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