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人海中偶遇彼此,是一件充滿詩意的低概率事件,但如果是蘇牧這等樣的武道宗師,想要刻意尋找一襲倩影,還是很容易做到的,更讓人會心一笑的是,你在找那人,而那人也正巧在找你。
早在大名府之時,蘇牧就已經想清楚,若有機會回到汴京,他絕對不會再這般狼狽,他會狠抽那些只會打嘴仗的文人的臉,會向每個人關心他的人,報以微笑。
而他此時正在做着這件事情,雖然只是過去不到一個月,但有着周侗整日裡點撥,有着整個大名府的醫官圍着他打轉,有着樑師成掘地三尺找來的療傷聖藥,有着羅澄傳授的正統內功,他的傷勢雖然沒有痊癒,但想要騎馬或者勉強下地走路,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但他卻坐在樑師成的馬車裡,而樑師成則在馬車前頭騎着馬。
他並不敢肯定李師師會在人羣之中,並非他反應遲鈍,他早已看出李師師對自己的心意,甚至還知道出徵之前,目送自己的除了陳東,還有躲在一旁的李師師。
當他在夢神樓上找到李師師那清瘦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欣喜和慶幸,我在人間走了一圈,歸來之時你仍舊等在原點,這豈非人生樂事之一麼?
他的左手還沒能夠大幅度動彈,○⊙,便用右手朝李師師揮手致意,然而夢神樓以及道旁的百姓卻以爲蘇牧在向他們致意,人羣的歡呼頓時越發地躁動。
自打蘇牧離開之後就變得沉默敏感的李師師,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笑顏如花,彷彿將頭上的陰沉和風雪都瞬間驅散了。
隊伍回到宣德門,老百姓們仍舊在跟隨,那些個文人才子更是激動難平,他們想要看看,面對皇家儀仗,蘇牧是否仍舊安坐若素。
在他們看來,在河北路並無尺寸之功,也未得半點封賞的蘇牧,還敢如此託大輕慢,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官家今次將王黼都撤職查辦,就慢說區區一個欺世盜名的蘇牧了,事實已經證明,官家已經如蟄龍覺醒,朝野上下也在傳播着一些小道消息,說是王黼倒臺之後,蔡京怕是也站不穩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蘇牧竟然還敢無視皇家尊爲,這不是頭腦發熱,更不是自己作死,而是蘇牧已經知曉自己的下場,這是在破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明知道自己得名不正,知道自己名副其實,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被官家打上奸佞的標籤,要步入奸臣王黼的後塵!
任他如何囂張,只要進了這宣德門,便會被打落原形,變成瓦肆裡賣醜的優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進了宮城,連樑師成都要下馬,他蘇牧又豈能繼續坐車!
所有人都在翹首等待,以致於那些歡呼之人,那些誹謗謾罵之人,那些迎接的文武百官,都變得極其安靜。
有中官從宮城內快步而出,身後果然跟着皇家的儀仗,昭文館大學士、太師蔡京,邁着老寒腿,護着一架輦,嚴肅而鄭重,充滿了皇家的尊威!
大焱文官們的地位,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便在朝會之上,都不需要跪拜當今天子,但在這種正式場合,文武百官還是要肅穆行禮。
而宣德門外的那些百姓,早已跪成一片,便是那些文人才子們,也不敢正視,只敢偷偷掃視,眼中充滿了敬畏,更充滿了對權力的渴望,全然不見平時的闊達淡雅,巴不得往前靠近一些,好讓這些催動和維持帝國運轉的核心人物,一眼就相中自己,從此一步登天!
“臣等恭迎聖駕!”
文武百官齊聲高呼,這番氣勢一出來,更讓人心神激盪,生出滿滿的中華上國驕傲和自豪,內心震顫之時,很多人也替蘇牧扼腕嘆息。
這等尊威之下,蘇牧臨死而不知,尚且孤高自傲,真真是鬼迷了心竅了。
不得不承認,蘇牧在詩詞上絕對堪稱宗師,可惜他卻不屑於文人爲伍,偏要去做武將的賤事,白白浪費了足以流芳百世的文才,如今終於自作自受,要自嘗苦果了!
這些個文武百官所迎着,並非皇帝本人,而是皇帝用以迎接歸師的儀仗,儀仗便代表着皇帝,就好像聖旨和御賜之物一樣。
蔡京宣了口諭,免了百官之禮,才站在百官之首,押班宣告曰:“陛下聖諭,諸卿臨危受命,剿匪平亂,身涉箭矢刀槍,忠於君而利於民,今河北京東河海復晏,朕心甚慰,特許樑師成等一干有功之臣入宮覲見!”
樑師成領着班師的隊伍,高聲唱道:“躬謝聖恩!”
待得他們擡起頭來,卻見得蔡京眉頭緊皺,臉色有些發白,繼續宣諭道。
“侍衛司都虞侯,權後軍統制蘇牧,文能維穩,武堪平定,於河北捨身忘己,功勳卓著,然身先士卒,陷於敵中,身背重創,朕實痛惜,特賜乘輦入宮,以示彰顯,敕此!”
蔡京宣讀之後,臉色越發難看,而文武百官雖然早有預料,但沒想到官家竟然做到了這一步!
“乘輦入宮!”
這是何等的榮耀!
縱觀大焱歷朝歷代,能夠獲此殊榮者,又有幾何!
而那些能夠乘輦入宮的,無一不是元老功勳,或者流芳百世的名臣名相,即便權傾朝野的這六賊,都未曾有過如此的待遇!
蔡京話音一落,那些等着看蘇牧笑話的官員和文人才子們頓時像吞了十幾只蒼蠅一般,臉色憋得鐵青,卻再不敢吐露半句,一時間竟然滿場死寂,鴉雀無聲!
蘇牧終於在親衛的攙扶之下,慢悠悠下了車,此時所有人才看清他的全貌。
但見蘇牧仍舊一襲簡潔長袍,腰間的束帶扎得很緊,披着保暖的斗篷,左手卻被木板和綁帶捆紮着,右腳也同樣被重重捆綁着,雖然面色平淡,可眼眸之中卻散發着殘餘的血腥殺氣,顧盼之間,慢說那些文官,便是臣班之中董立武這樣的老將,也都心頭一緊!
素來以謙謙溫潤的儒雅面目示人的蘇牧,又有蘇三句的美譽在前,此時突然爆發出如此犀利的絕世戰將氣度,足以震懾全場!
蘇牧擺了擺手,那親衛便退了下去,蘇牧如常地走了幾步,腳步平穩,根本就不像受傷!
此時所有人都從震驚變成了憤怒!
“這個無恥之徒竟然裝傷扮可憐,騙乘輦入宮的恩賞!”周甫彥等人再也站不住,這可是欺君大罪!
只要當場揭發,鬧將開來,將這儀式攪黃,官家定然顏面喪盡,到時候蘇牧便是在戰場上有功,也要在官家心裡留下芥蒂了!
如此明顯的舉動,自然是騙不過所有人的,那些羞愧難當的文人才子以及官員們,終於開始找到了反擊的機會,紛紛躁動議論甚至謾罵起來!
然而周甫彥等人剛要出班鬧騰,卻被爲首的蔡京一個眼神便震住了!
但聽得蘇牧高聲道:“躬謝聖恩,勞煩蔡太師了。”
前一句是謝陛下之恩,後半句是對蔡京的問候,蘇牧舉止得體,談吐有度,風範仍舊如初。
蔡京暗自咬了咬牙,呵呵一笑,走到蘇牧的身邊來,主動攙扶起蘇牧。
“兼之辛苦了,既有傷在身,又何必逞強,趕緊上輦入宮覲見吧,官家怕是等急了…”
蔡京竟然扶他上輦!
在大焱朝呼風喚雨的三朝元老,四起四落的第一權臣,論資歷論輩分論官職都無人能及的第一宰執,竟然親手扶蘇牧上輦!
所有人都沸騰了,很多人都涌了上來,恨不得將蘇牧圍住痛毆!
然而當蘇牧邁出一步之時,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也再度迴歸到了死寂!
但見得蘇牧的雙腳挪開之後,那右腳站立之地,竟然留下了一個血腳印!
他不是裝傷,而是忍着巨大的傷痛,下車步行,就是爲了以臣子之禮,接受官家的恩賜!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步距離,雖然有着蔡京攙扶,但蘇牧的身後,仍舊留下了一行血腳印!
這串血腳印就好像蘇牧曾經無數次受到過的誹謗和污衊一樣,他默默地付出,卻始終得不到應有的尊敬,但他卻不爲流言蜚語所困,仍舊踐行着自己心中的道義,這纔是最純粹的人,無論文臣還是武將的身份,能夠做到這一點,蔡京攙扶蘇牧上輦,那又如何!
似李師師等那些早已傾慕蘇牧的女子們,此時心疼得要滴血,人蘇牧都已經做到了這等地步,這些個只會動嘴皮子的文人才子們,竟然還想着讓蘇牧丟醜!
如此一對比,誰善美,誰醜惡,也就一目瞭然了!
與這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們相比,蘇牧纔是真正的男兒英雄啊!
在這等樣的人物面前,誰人不是自愧不如,羞愧難當?誰人還敢說他半句壞話和流言?
兩名宦官輕輕擡起了輦,擡着蘇牧慢慢走進了宮城,只留下一臉錯愕仍舊震撼難平的諸人,過得許久,蘇牧身後宣德門外,才爆發出如雷的掌聲和如潮的歡呼!
說是御輦,其實就是兩根竹竿加一個杌子的滑竿,兩名宦官就能夠擡起蘇牧,但對於臣子而言,這已經是極大的榮耀了。
蘇牧並不習慣,也沒有太享受,他只是微微閉目,任由宦官將自己擡入宮城,嘴角卻是掛着詭異而狡黠的笑容。
在他旁邊的樑師成也是哭笑不得,若是他不知曉內情,怕是也要跟這些人一樣震撼到無以復加,甚至像街上那些婦人一般,被蘇牧感動得痛哭流涕。
甚至還有人打算將蘇牧的血腳印保留下來,刻印在御道之上,以紀念今日之事,讓後人永遠記住蘇牧今日的壯舉!
然而與蘇牧一同在大名府,親手照料過蘇牧的樑師成,卻知道蘇牧不過是在演戲罷了。
深諳易容之道的蘇牧,慢說弄一點血跡,便是改頭換面都不成問題!
問題也不在於蘇牧騙這些人,更不在於蘇牧敢欺騙文武百官,而在於蘇牧這件事情本身!
一直不在乎他人看法的蘇牧,突然用這等精妙的騙術來獲取人心,這纔是問題!
眼看着北方的終極大戰就要來臨,蘇牧怕也覺着生死未卜,不想死了都要遭受別人的誤解和污衊吧。
而由此也能夠看得出來,蘇牧已然確定了趙劼的意思,這場北方大戰,蘇牧已經是無可取代的最後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