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玦終究沒能說出想對蘇牧所說的話。
他從未與人說過,他曾經與蘇牧有舊,許多人都爲遠遠見過蘇牧,曾經與蘇牧一同戰鬥爲榮,許多人都期盼着能與蘇牧說上幾句話。
他確實與蘇牧說過話,也見證着蘇牧一路走來的歷程,但他從未將這些掛在嘴邊,因爲他擔心蘇牧心中對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印象。
他並沒有任何愧疚可言,即便他當初曾經幫過宋知晉,他也不會對蘇牧產生任何的愧疚。
這是一件小事,在經歷了這麼多生死,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這就是一件小事。
但這也是最讓他感到遺憾的小事,至死都念念不忘的一件小事。
楊再興將杜玦的眼睛合上,而後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封貼身收藏的書信。
他並不知道杜玦有什麼要送給蘇牧,當他展開這封書信,他終於知道要送些什麼了。
他默默地將書信貼身收起來,而後與岳飛一道,幫着弟兄們打掃戰場,趁着敵人沒有反攻,將一切能夠收集的戰利品,都收入了關城之中。
這一戰幾乎全殲敵人八百騎兵,絕對是一場大勝,激動人心的大勝,更何況大焱這邊只死傷了一百多人,雖然只是小規模的戰鬥,但這等逆天戰績,放在哪裡都是耀眼到了極點的,敵人可是縱橫天下的女真鐵騎啊!
然而無論是如何大勝,終究還是有人要死去,他們的命,也是命,楊再興和岳飛並沒有草率,而是鄭重肅穆地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了關所之內。
楊再興將傳令官招了過來,取出杜玦的書信,用了自己的火漆封起來,而後遞給傳令官。
“急報,加急遞交給宣帥。”
一旁的岳飛看了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雖然他知道那是杜玦要交給蘇牧的私人信件,素來鐵面無私,治軍嚴謹,甚至到了嚴酷程度的岳飛,這次並沒有指責楊再興濫用軍方的資源和渠道。
要知道傳令官和驛馬都很珍貴,特別是在古北口孤軍無援的狀況之下,傳令官和送信的驛馬更是干係重大。
然而楊再興自作主張,岳飛也視若無睹,但傳令官卻不這樣認爲。
他是傳令官,他明知道這是私人信件,楊再興甚至沒有避諱,就在他的面前動用了關防火漆,這是嚴重的瀆職和失察!
“這並非急報,恕末將難以從命...”
楊再興作爲一名降將,在軍中的威望自然比不得岳飛等人,但他縱橫沙場,殺氣積重,雙眸爆發精光,便如同狂暴的猛獸一般,誰人敢直視
然而他卻沒有發怒,他敬重傳令官能夠盡忠職守,但他不能辜負杜玦最後的遺願。
“這就是急報,我楊再興用身家性命擔保,這就是送給宣帥的急報!”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可怕,傳令官本等着他雷霆大怒,卻沒想到楊再興並沒有發作,反而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作保。
但事實就是事實,大家都看到他從杜玦的身上取得的信件,他甚至當面印下的火漆!
傳令官還想爭辯,畢竟他們這些驛卒的身上,維繫着這支孤軍與外界的唯一聯繫,這一來一往要耽誤多少時間,耽誤多少重要的事情,其中輕重是難以想象的。
“末將還是難以從命,傳令驛卒干係重大,豈能浪費在一封家書上頭,還望指揮大人權衡輕重...這可干係到俺們所有弟兄的性命...”
楊再興本還在壓抑,聽得傳令官如此反駁,他的雙眸陡然一冷,沉聲道:“誰的性命不是性命,杜玦的性命就不是性命麼!”
那傳令官碰觸到楊再興的眸光,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如遭雷擊一般,那一刻連心跳都停了半刻。
一旁的岳飛終於發聲了。
“送,該知道的,相信幽州那邊都知道了,我等固守此地,還能有其他變數?若勝了,全天下都會知道,若敗了,即便不知道,又如何?”
聽得岳飛之言,楊再興沉默了,那傳令官也沉默了。
岳飛輕嘆一聲,朝那傳令官笑道:“弟兄們其實都不知道,但俺嶽鵬舉卻清楚,當初俺就在杭州,杜玦確實與宣帥有舊,而且還是一段舊怨,別個我不管,也管不着,但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讓宣帥知曉,我等弟兄,在此地死守,若成了,回去也好跟宣帥討一場酒喝的...”
傳令官沒再說什麼,默默地接過楊再興的信封,裝入黃皮封裡頭,而後退下了關城。
傳令的驛卒配備了三匹馬,一路風塵,換馬不換人,待得到了大定府,已然是第三天的早上。
或許他會因爲送了這封信,而逃過了死守古北口的慘烈戰鬥,或許他會慶幸,或許會懊悔,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完成了使命。
將信封親手交給蘇牧之後,他也顧不上吃喝,靠在宣帥帳外就呼呼大睡起來。
蘇牧沒有打擾這名驛卒,他是知道岳飛一定會去守古北口的,因爲早在先前他就跟張憲分析過女真人那邊的動向。
而對於張憲而言,沒有誰能夠比岳飛更讓他放心,更適合這個任務。
所以當聽說是古北口方面來的急報,蘇牧心裡其實是有疑惑的,因爲就算是急報,也應該發到最近的幽州,而不是越過幽州,直接發到他的手裡
。
想了想,蘇牧掂着那黃皮封,終究還是打開來。
黃皮封裡頭,竟然是一封普通的書信,卻又加蓋了岳飛營團的火漆,這就讓蘇牧更是不解了。
拆開信封之後,蘇牧取出了裡頭的信紙。
信紙已經泛黃,邊角磨得嚴重起毛,全然沒有了墨香之氣,反而有種淡淡的血腥味,顯示收藏很長一段時間了。
攤開信箋,蘇牧細細地掃了眼,而後微微閉上了雙目,彷彿沉浸在了有些久遠的記憶之中。
那時候他還在杭州,方臘的人還沒有打進城來,他記得那時他正打算讓蘇牧將其他人都送出城去。
在分別之前,他見了虞白芍等人,也就是那時候,他參加了一個小型的私人聚會。
蘇牧參加這種宴會的次數很少,所以印象也很深刻,在記憶方面,蘇牧與种師道有些相似。
种師道總能記住自己手下的兵,而蘇牧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會記住每一個出現在他生命之中的人,無論輕重,也不論貴賤貧富。
他似乎記得,那天的宴會,確實很眼熟的書生,就坐在巧兮丫頭的身邊。
那時候的書生已經不再是風花雪月的風流人物,他們進入了蘇瑜和劉質等人的衙署,開始爲杭州城管理各種文書。
所以宴席之間談論的並非文雅之事,更多的還是杭州現狀的一些探討。
蘇牧那天話並不多,但臨行前拗不過巧兮丫頭的請託,趁着酒勁,唱了一首小曲。
用虞白芍和巧兮等人的話來說,確實是小曲,但對於蘇牧而言,那些都是他在後世比較喜歡的一些歌。
他還記得那天他唱的,就是這封信裡頭這首,沒想到當日在席間的書生,竟然能夠活到現在,還出現在了岳飛的營團裡,出現在了古北口的守軍裡頭。
他也沒想到,爲了送這封書信,沉着老成的岳飛,竟然都擅用了傳令驛卒。
這也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位書生終究沒能再幸運下去。
或許他從來都不是幸運,單憑幸運能夠躲過一次兩次的生死危機,但能夠從杭州走出來,一路歷經北伐,成爲岳飛麾下的精銳,還能夠死守古北口,就遠不是幸運兩個字能夠概況的了。
雖然蘇牧再沒見過這位書生,甚至如今想起來,已經很模糊,再記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一個名字。
但即便他不看這封信,也應該知道信的主人會是個何等樣的人物,不看信本身,而是看岳飛替他送信這件事,就知道這書生,獲得了該有的敬意。
蘇牧將書信收到手袖裡頭,而後掃了中軍大帳一眼,便走到了帥帳前
。
驛卒還是走了,就像所有任務一樣,送信之後,還要將宣帥的回信給送回來。
也有很多驛卒在中途就逃跑,一走了之,若換了往常,明知道古北口的現狀,相信很多人都會生出逃跑的念頭來。
畢竟好不容易逃出來,想要再回去,無異於送死。
然而這名驛卒又帶回了三匹馬,中途換馬不換人,在第五天的早晨,便回到了古北口附近。
他已經非常的疲累,耳朵裡只有馬蹄聲和風聲,連自己的心跳聲都已經聽不到。
當他看到古北口的關城之時,他終於振作起來,稍稍拉了一下馬繮,減緩了速度,而後將蘇牧交給他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是一面旗,一直放在宣帥的中軍大帳裡頭的旗,那是大焱主帥的帥旗!
他將帥旗套在長槍的槍桿上,而後單手高高舉起,一個蘇字,迎風獵獵!
城頭的岳飛楊再興等人已經不知多少次打退女真人的進攻,這些女真人用器械轟擊過來的石塊,以及民夫們的屍體,早已將高高的長城填成了一道斑駁的斜坡。
那條用石塊和屍體刀劍混成的魚梁道,就是女真人想要翻越古北口長城的階梯,更是岳飛和楊再興等人每日每夜死守着的死亡之橋。
女真人剛剛退了下去,下一波進攻估計很快就會到來,將士們都在城牆上抓緊時間療傷。
就在此時,他們看到後方傳來馬蹄聲,在那揚起的風沙之中,他們看到一面旗,大焱主帥的帥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來,那名傳令官看了看楊再興,又看了看那名舉旗的驛卒,默默地扭過頭去,抹了一把臉,許是臉上的血跡,許是其他的東西。
而在大定府的中軍大帳之中,蘇牧遙望着古北口的方向,手裡捏着那封信,口中輕聲唱着那首一直被書生熟記,最後當成書信寄過來給他的歌。
“半城煙沙,兵臨池下,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一將功成萬骨枯,多少白髮送黑髮。
半城煙沙,隨風而下,手中還有一縷牽掛,只盼歸田卸甲,還能捧回你沏的茶。
半城煙沙,血淚落下,殘騎裂甲,鋪紅天涯,轉世燕還故榻,爲你銜來二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