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一顆巨石從天而降,砸掉半邊城垛,城垛後頭的守軍躲閃不及,當場被砸爛了三四人,石屑與血肉四處濺射,那巨石如頑皮的孩童一般四處彈跳,待得這巨石停靠在城牆的另一頭之時,上面早已沾滿了肉沫和鮮血!
那蝗羣一般嗡嗡叫着的漫天箭雨,就夾雜在砲石和巨箭之中,填滿了剩餘的空間,密集地往雁門關城頭潑灑!
在這近乎天威一般的攻勢之下,人命便如同洪水之中的蟻羣和草芥那邊微不足道!
“防禦!防禦!”
郭藥師在城頭四處奔走,親冒箭矢,不斷鞭笞和指揮着守軍,不斷用流矢從他的頭上,從他的身邊飛過,甚至還有餘威未減的箭矢激射在他的身上,在鎧甲上流下印子。
他行走在城牆上,就如同行走在人間與冥界的邊緣,隨時有可能命隕當場,與他擦肩而過的彷彿不是一個個驚駭的守軍,而是一個個路過的陰差,隨時等待着將他的魂魄勾索到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確實做好了兩手打算,也確實將李良輔的密使給偷偷藏了起來,甚至於他沒有跳脫李良輔的推測,一旦陷入僵持,雁門關把守不住,他確實極有可能會臨陣倒戈。
但他是真正的梟雄,他不會坐在關城裡頭,等待着最終的結果,他比女真人還要更加渴望勝利,甚至不惜爲此放棄許多值得珍視和堅守的東西。
只是他與女真人終究還是有差別,他非但渴望勝利,他更渴望勝利的過程,他享受征服的過程之中那種未知的刺激,他渴望手中擁有能夠逆轉局勢的力量,那才足以證明他的強大!
就像他在怨軍裡頭一樣,他仍舊會親身涉險,身先士卒,比任何人都要拼命,他要用自己的實力,獲取這些人的敬仰!
從怨軍,到涿州之主,再到敗軍之將,再到投誠大焱,到种師道啓用他來鎮守雁門關,這一路的歷程,使得郭藥師的心態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他跟這些新丁一樣,都在接受着這種命運的磨礪,只是他的起點要比新丁們高一些,僅此而已。
他剛剛路過一座拋石機,守軍們正要發射出去,卻被敵軍的巨石徹底砸碎了!
這種血肉橫飛的場面令得他熱血沸騰,並非他冷血無情,毫無人性,而是他郭藥師根本就是爲了戰爭而生!
敵人的油罐紛紛投射到城牆上來,噼裡啪啦炸碎開來,那黃澄澄的菜油潑灑在城牆上,潑灑在守城器械上,潑灑在防禦工事上,潑灑在盾牌上,潑灑在士卒的身上,而後在地上不斷流淌!
也有一些很多倒黴的新丁沒有掩護好自己,被瓦罐砸碎了腦袋,更有人被擦破了頭破,與死神擦肩而過。
只是他們還未來得及暗道慶幸,敵人的火箭已經鋪天蓋地傾瀉了下來!
“轟轟轟!”
城頭到處都是烈焰,頓時變成了火海,許多士卒都在烈焰之中掙扎,瞬間被火海吞沒!
慘叫聲,弓箭和巨石的呼嘯聲,城下那如海浪一般的敵人咆哮,守軍們的嘶喊,血腥味,菜油味,便溺味,煙霧的氣味,血漿的猩紅,的蒼白,瞳仁失去光彩之後的灰色,斑駁的城牆。
各種顏色,各種聲音,各種氣味,就像閻王心情煩悶,用各種死靈,在裝扮着人間的門戶!
西夏人還將他們特產的桐油和碳油等物,一桶一桶地拋射到城頭之上,當這些木桶在火海之中炸裂,會瞬間爆發偉力巨大的爆炸!
郭藥師見得李良輔私下派遣密使,本以爲李良輔對這次攻城信心不足,沒想到李良輔竟然擁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面對着煉獄一般的雁門關,面對着以飛快速度消亡的守軍,面對着漸漸隨烈焰的煙霧消散一空的軍心士氣,郭藥師竟然開始有些慶幸。
他慶幸自己沒有第三次將密使斬首示衆!
這些守軍都是他辛辛苦苦招募拉攏起來的,都是他苦心經營的本部人馬,對他惟命是從,甚至能夠打上郭家軍的烙印。
如果沒有李良輔,不需要太久,他郭藥師就能夠像种師中那樣,擁有自己的郭家軍,即便不能封疆裂土,起碼在朝堂上也無人敢小覷,他會成爲楊業楊延昭那樣的英雄人物,他會像潘美等人那樣,在大焱的歷史上,留下自己最璀璨最輝煌的名號!
然而所有的這一切,在李良輔發動進攻之後,變得那麼的不切實際,此時他才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三兩萬人,是多麼的不堪一擊,是多麼的脆弱!
當守軍充滿了整座雁門關之時,郭藥師還覺得這是一支可堪一戰的雄師,他認爲自己招募的都是悍勇忠義之士,與那些民夫輔兵截然不同。
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在李良輔這般毀天滅地的力量前,自己拉起來的隊伍,其實跟那些羸弱的輔兵民壯,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在鋪天蓋地的攻勢之下,敵人的塔樓開始貼近雁門關的城頭,一架架雲梯搭上了城牆,西夏人開始登城作戰了!
天上的巨石終於停歇下來,怕是西夏人的拋石機都已經到達了使用極限,他們也怕誤傷了攻城的軍士,再者,城牆上的守軍已經潰不成軍,此時正是登城的良機!
而對於郭藥師而言,這短暫的喘息之機,纔是反擊的最佳時刻!
沒有了拋石機和牀子弩的壓制,守軍們終於開始展開了反擊,他們舉起弓箭,朝塔樓瘋狂射擊,不斷射落雲梯上的敵人,而敵軍的地面部隊,也已經開始了蟻附登城!
雲梯和鉤索不斷搭在城頭,西夏的步軍在塔樓和弓手陣營的掩護下,貼近了城根,在攻城的第一天,他們就開始了最後的步驟,登城作戰!
雁門關上的空間有限,不可能設置太多大型的防禦器械,不像關外一馬平川,足夠讓李良輔的大軍肆意施爲,所以郭藥師的重點還是放在了防止登城之上。
這也是他的守城策略,從一開始就制定了計劃,從一開始就定下了拖延的戰術,對付敵人登城,纔是郭藥師佈防的重點!
刀牌手和槍盾兵涌上城頭,民夫和輔兵將沸水金汁滾木砲石全部往城下傾倒,弓手在後方壓陣,此時雁門關的防禦開始看到了效果。
西夏大軍可以在關外遠程攻擊,但雁門關就這麼小的一塊地方,他們總不能十萬大軍一擁而上,最終登城的數目受到了城關的極大限制,這也正是人們常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作用了。
而這也是郭藥師和雁門關守軍消耗戰的開始,只要能夠將西夏人拖住,終有一天能夠將這十萬大軍消磨殆盡!
李良輔自然知曉雁門關的防禦作用,他可以大量殺傷關城上的守軍,可以動用各種手段和方法來消滅守軍,消耗守軍的數量和戰力,打擊守軍的軍心士氣。
但他不是神,他無法將雁門關徹底摧毀推倒和踏平,更不可能將太行山脈搬走。
所有威力巨大的遠程攻擊,只能是輔助,最終他們想要通過雁門關,若沒有守軍投降開城,那麼最終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登城攻堅。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也是他爲何要統御十萬大軍來攻打雁門關的原因。
無論是拋石機牀弩還是塔樓,最終的目的都是爲了壓制守軍,消磨守軍,撕開守軍的防守,讓步軍登城作戰!
他們要趁着守軍崩潰的短暫時間,衝上城頭,殺入城中,而後打開城門!
許多守軍都被嚇傻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攻勢,他們之中很多人是老卒,但更多的是未經過實戰的新丁,這等層次的攻勢,早已讓他們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城頭上到處都是屍體,還未與敵人正面接觸,他們就死傷遍地,如今終於要與敵人短兵相接,卻只有老卒率先反應了過來。
這些老卒就是守軍的骨幹,他們很快就壓抑住心中的恐懼,而後發起了猛烈的防守反擊!
槍盾兵和刀牌手攻防兼備,他們不斷將涌上城頭的敵人刺殺,甚至直接將他們推下城頭,墜落下去,沿途就像刮下樹枝上密密麻麻依附着的螞蟻,將雲梯上的友軍都撞落到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不想死就全都跟我上去殺敵!”郭藥師朝那些縮着瑟瑟發抖的新丁們咆哮着。
他的眸光如同猛虎,新丁們頓時渾身發涼,想起郭藥師的種種懲罰手段,想起平日裡的訓練,他們終於咬緊了牙關,硬着頭皮再度衝上了城頭!
當他們進入到了生死搏殺的狀態,平日裡訓練的東西已經徹底拋到了九霄雲外,但訓練的過程當中,那些積累下來的東西,無論是堅毅,還是視死如歸,亦或是求勝求存的經驗,卻開始漸漸發揮了作用。
郭藥師也終於體會到,用馬穆魯克教演團的練兵之法的效果,是多麼的直觀和有用!
當軍士們開始配合起來,組成一個又一個攻防兼備的小聯盟之時,他們開始品嚐到反擊的快感!
當他們看到敵軍紛紛墜落,看到敵軍一個個被殺死,在想想適才所經歷的九死一生,看着身後那些慘死的兄弟們,守軍的士氣也在漸漸回暖。
沒有什麼比勝利更加振奮人心,沒有什麼比殺死敵人,更能夠激勵士氣!
雄關的效果得到了完美的發揮,練兵之法也可行有效,敵人的大威力壓制也不敢再動用,一切都在往對守軍有利的方向發展着。
這也意味着,郭藥師終於盼來了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只要能夠承受住李良輔那恐怖的火力,進入到登城階段,就是守軍們的表演時刻!
然而正當守軍們漸漸找回信心,漸漸進入節奏,新丁們也開始適應戰場的關鍵時刻,老辣的李良輔卻鳴金收兵了!
這種戛然而止的攻擊,讓守軍們心中鬱悶到了極點,他們纔剛剛找回了報仇雪恨的快感,敵人卻不攻自退了。
好不容易有機會反擊,敵人卻又撤退了,守軍又不能主動出擊,只能眼睜睜看着敵人撤離,只能被動挨打,這種情況實在太讓人憋悶。
如果种師中在場的話,或許他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因爲這種風格,正是西夏党項人數十年來最大的特點,也是他們最無恥的地方。
只要過得明日,他們又會捲土重來,再重演今日的開場,郭藥師的雁門關,又有多少守軍能夠承受,這兩三萬人,又能夠承受多少次這樣的大攻勢?
即便是攻城,也要發揮党項人無恥到極點的優良傳統,這纔是李良輔真正的底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