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無論多麼的艱難,又或者多麼的轟轟烈烈,總有平靜下來的一刻。
據點經歷了兩次衝擊,最終還是安靜了下來,雖然又被這股輕騎,帶走了五千人餘人的性命。
伊凡大公的心情很糟糕,他對這次遠征抱着滿滿的信心,可如今大軍還未抵達,這纔開了個頭,就損失了整整一半的人,還是精英的戰士,是充滿了專業精神的職業僱傭軍。
這樣的打擊,不是誰都能夠承受得了的。
雖然始可汗最終還是說服了他,選擇了繼續前進,但伊凡大公的心情還是非常地糟糕。
他將隨行的女奴狠狠撻伐了一場,而後藉着酒勁,沉沉地陷入夢中,巨大的鼾聲,不禁讓人想起白日裡那些馬蹄聲。
這個夜,不知有多少人難眠,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陷入漫長的夢魘之中。
始可汗很憤怒,因爲他再一次遭遇到了蘇牧的算計。
而更讓他憤怒的,是楊可世和劉光世,以及這些騎兵們的赴死。
他一直將大焱人視爲懦弱又自大的種族,這樣的種族卻能夠成爲當今世界最爲繁華的民族,實在讓他感到非常的不解和忿恨。
在他看來,大焱早已腐朽,成爲了這個世界進步的最大阻礙,所以他要除掉大焱,建立新的秩序。
可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大焱的漢人所展現出來的血性,這一切都彷彿在向他挑釁,向他證明,這個民族仍舊保持着他們的風骨,並沒有徹底地沉淪,他始可汗的偏見是極其錯誤的。
始可汗比任何人都要自大和高傲,他明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根本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既然無法接受事實,那麼就要去改變事實,因爲他知道改變自己有多難,他也不想改變自己。
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走下去,證明自己是對的。
他躺在牀上,卻如何都睡不着了,因爲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自信,他需要考慮,如何才能夠找回這份自信。
大漠的夜出奇的冷,戰士們圍着火堆,正在喝着禦寒的烈酒。
他們不是大焱的軍隊,他們並不禁酒,在他們看來,酒纔是他們勇氣的來源。
在這一點上,這些職業軍人,確實不如大焱的軍人。
因爲他們需要外物的幫助,才能找到自己的勇氣,而漢人的自律,是舉世聞名的。
這種自律彷彿變成了民族的根性,在社會和國家的各個層面,都發揮着巨大的作用。
士大夫們用各種教條來約束自己的行爲,他們制定各種標準,來讓自己更加高尚,他們用各種條理和禮儀,規範這個社會的種種,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必須受到這樣的約束。
相比之下,異族顯得更加的散漫和放肆,這也是漢人們爲何譴責異族人毫無禮法道德,如生蠻野人一般不通教化的原因了。
他們不懂約束自己的天性,又跟野獸有何區別?
對於這一點,黑白子並沒有太多的反感,因爲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個士大夫,他對於士大夫那一套並不感興趣。
作爲演真宗開創者的直系傳人,他擁有着穿越者的血脈,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套封建思想,會給這個時代帶來何等樣的影響。
但他同時也深刻地看到這個時代的侷限性,在這個時代框架之下,或許這一套也纔是真正能夠讓漢民族延續下去的法則。
只是他看到了這種法則的弊端,他的先祖就曾經預言過這一切,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夠做出一些改變。
從這一點上,他和始可汗的理念就有着截然的不同,他想要的是改造,而始可汗則是徹底的顛覆。
他掌控着大局,即便始可汗有時候展現出癲狂的一面,但仍舊沒有失控。
只是這一路的變遷,讓他看到了很多無法置信的事實。
他跟隱宗的大部分長老一樣,都認爲大焱已經徹底爛透,需要進行翻天覆地的改革,需要新的主人來操持這片土地,否則只能走向滅亡。
這一點並沒有太多人質疑,直至如今,他仍舊堅信着。
可從女真人崛起開始,從蘇牧的出現開始,他就漸漸看到了大焱人的改變。
無論是大焱軍人,還是大焱官員,甚至是大焱的百姓,都在不斷地改變。
他們展現出了以往不曾有過的民族血性,在災難降臨的時刻,他們是這樣的讓人敬佩。
他行走在黑夜之中,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站在那小山一般的屍體堆前。
他想起了戰至最後一刻的楊可世,想起了姍姍來遲,明顯曾經想過要逃亡的劉光世。
他對這兩個人都很熟悉,因爲他是隱宗的實際掌控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人的出身來歷和人生的一些經歷。
也正是因爲了解,才感到驚訝,才感到不可思議,才感到難以置信。
這還是印象中的大焱軍人嗎?
擁有這樣的大焱軍人和軍隊,大焱是否擁有了復興的希望,那麼隱宗的改造計劃,還需要進行下去嗎?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產生質疑,但卻是最讓他感到糾結和矛盾的一次。
他親眼見到了這五千多重騎和一千多輕騎的爲國赴死,如此的壯烈,如此的讓人震撼。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和蘇牧是殊途同歸的,而且蘇牧甚至還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想要改造大焱,蘇牧同樣也在做這件事情。
他利用隱宗,企圖推翻大焱,爲漢人更換一個更好的主人,爲大焱帶來新的改變,爲此他不惜扶植始可汗,引入異族,使得大焱生靈塗炭。
因爲他的先祖曾經告誡過他們這些後輩,沒有不流血就能夠成功的變革,從來沒有。
他一直堅信這一點,只有災難,才能讓大焱的漢人放下高傲,只有災難才能讓他們停止內鬥,放下私怨,摒棄私慾,讓他們真正團結起來。
也只有面臨滅亡,才能激發出他們的民族氣節,讓他們認識到自身的不足,真正做出改變來。
他讓這個民族流血,終究是想讓這個民族警醒起來,讓他感受到危機,才能夠從太平的迷夢之中醒過來,才能讓這個民族重新強大起來。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沒有這些陣痛,大焱民族就不可能從奢靡的太平盛世之中覺醒。
他一直沒有否認過自己的做法,對民族對百姓的傷害,他只是覺得這樣的犧牲,是必要的。
如果能夠用這樣的犧牲,換取整個民族的變革,讓漢人重新強大起來,他認爲這是值得的,而這也是隱宗一直的宗旨。
顯宗的人入世太深,已經沒有了隱宗的警惕,他們反而成爲了助長民族沉淪的罪人。
所以隱宗才需要扮演壞人的角色,需要肩負整個民族的復興,爲此不惜與顯宗決裂,讓這個民族品嚐到戰爭和災難的苦味。
隨着隱宗的計劃不斷成功,隨着戰爭不斷的延續,他確實讓漢人們醒了過來,確實讓他們嚐到了痛苦的滋味。
他也確實看到了漢人們的改變,只是這種改變,卻讓黑白子有種說不出的鬱郁。
因爲他現在已經明白,無論戰爭還是災難,都只不過是引子,真正讓大焱人發生改變的,並不是因爲自己施加的這些痛苦,而是因爲蘇牧這樣的人,因爲蘇牧這樣的人給了大焱人希望!
爲了讓大焱人發生變革,他發動了戰爭,而蘇牧通過抵禦戰爭和災難,促成了大焱人的改變。
這就是演真宗剛開始分出隱宗和顯宗之時的完美配合,只是這種配合最終變了味而已。
雖然他和蘇牧並沒有協商過,這種配合也只是無心,都是局勢所造就的,但不能否認的是,蘇牧做到了他接下來的一步。
真正促成大焱人改變的,是蘇牧,而不是他黑白子。
這一點讓他感到非常的不快,他不是惡人,從來都不是,他的用意是至高無上的,是爲了整個民族的未來。
他繼承了先祖的遺志,捍衛的是這個民族的延續,不惜揹負着罵名,去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或許他的行事有悖先祖的教誨,甚至對大焱人帶過殘忍,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的出發點,仍舊是爲了民族,仍舊是大義。
但無論如何,發動戰爭,藉着災難來打擊顯宗,害得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這些都是隱宗的罪孽,也都是他黑白子的罪孽,這是如何都無法辯駁的。
他想要的也並不是辯駁,從來都不是,他知道自己雙手的鮮血永遠都洗不乾淨。
他想要的只不過是這個民族的覺醒,爲此甚至不惜放出一頭老虎,讓這個民族顫抖,激發這個民族的鬥志,僅此而已。
如今他終於看到,這個民族正在覺醒,即便不是他促成的,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隱宗和他黑白子,因爲如果沒有他們發動戰爭,蘇牧就沒有機會來改變這一切。
念及此處,黑白子終究還是長嘆了一聲。
他站在高高的屍山前面,想起今日所見的一切,想起楊可世,想起劉光世,想起這些騎兵,也想到始可汗的反應。
他仍舊掌控着這一切嗎?
或許他仍舊掌控着這一切,但他能夠掌控到最後嗎?如果始可汗和伊凡大公失去控制,真的將整個民族給打爛了。
如果蘇牧無法力挽狂瀾,如果大焱人無法從中覺醒,那麼他豈非要成爲民族的罪人?
他又該如何去面對地下的先祖?
不。
絕不會失控的,基輔羅斯人,女真人,蒙古人,党項人,以及遼人,他們都不可能會成功!
這是多麼搞笑的一個矛盾,他發動了這一切,卻又希望這一切失敗。
就像蘇牧是他的對手,但他卻希望蘇牧最終能夠勝出一樣,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卻又在情理之中。
黑白子想着這些,突然悲從中來,他面對着那累累的屍山,深深鞠了一躬。
是蘇牧讓這些人覺醒了過來,而這些人,會用他們的犧牲,讓更多的大焱漢人,繼續覺醒起來,會讓整個漢民族,覺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