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各色官員從知州府出來之後,早已守候在外的僕從連忙涌上去,又是披掛貂裘,又是雨傘遮擋,將自家主子小心伺候着鑽入馬車,急匆匆往溫暖如春的府邸趕。
一身武官袍子的都指揮使關少平和參軍劉維民並未打傘,前者擡頭望了望天空,喃喃自語了一句什麼。
劉維民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關少平輕嘆了一聲,也不回頭,眯着雙眼遙望城門方向,而後有些乾澀地說道。
“你我共事多年,吞吞吐吐是爲哪般?”
劉維民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而後朝關少平說道。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關少平有些訝異,扭頭看了劉維民一眼,見得後者面容堅毅,便率先擡腿道:“那就去見一見吧。”
上了馬車之後,劉維民的車伕便在主子的吩咐之下,來到了城東大街的安康坊,停在了一處並不是很起眼的宅子前面。
在一個兇巴巴應門的小丫頭的帶領下,焱勇軍的都指揮使關少平,終於見到了劉維民想要推薦的人。
眼下杭州城人人敬而遠之的第一才子,蘇牧。
關少平雖然是個武將,但素來好脾氣,可縱使如此,也被劉維民諸多抱怨,眼看着兵臨城下了,你這位錄事參軍大人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帶本都指揮使來拜訪一個過氣的才子。
且不說關少平對文人沒有絲毫興趣,單說蘇牧這臭名遠揚的守財奴,爲了守住十幾萬石粗糧而大開殺戒的貨色,他關少平就不屑一見了。
這也是劉維民爲何猶豫要不要帶關少平來見蘇牧的原因之一,不過既然做了決定,他也有責任打消關少平的疑慮。
“大人稍安,你也知道,我劉維民向來不做多餘的事情...”
兩人進了宅子,一路上,劉維民便將他與蘇牧的交集都說了一遍,包括軍糧改進的事情,包括突火槍的事情,自然也包括那十幾萬石粗糧其實是焱勇軍私底下出錢的事情。
關少平聽着聽着眉頭便皺了起來,他並非不滿於劉維民的私下行動,主管後勤的劉維民擁有這樣的權力,他不滿的是,劉維民居然一直將所有人都蒙在了鼓裡。
軍中早有傳言,說劉維民這半年來奇策百出,將焱勇軍的後勤供給搞得有聲有色,甚至將其他幾位同僚都壓了下去,背後必定有高人指點。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劉維民背後的高人,居然會是如今杭州城內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蘇牧!
蘇牧的事蹟無論經過多少版本的添油加醋,對於關少平這樣身居高位的人來說,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都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對蘇牧的古怪行徑沒有太多的惡感,甚至還隱約有些親近,因爲他跟蘇牧一樣,同樣不喜歡文人書生只懂動嘴皮子而不動手做實事。
劉維民今日之舉,無疑已經刷新了關少平對蘇牧的個人認知,當然了,他乃堂堂都指揮使,親自來拜訪蘇牧已經算是屈尊紆貴,就算弄清楚了事情經過,也不會對蘇牧有太過出格的禮遇。
對於關少平的到來,蘇牧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此時的他正在整理滿滿一桌面的情報。
這些情報來自於徐寧以及七寸館,餘海手底下的捕快,再加上老管事張昭和手底下的人脈,這兩三個月來他一直在城中微服奔走,蒐集情報,也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理出一個頭緒來。
流民入城的消息傳來,他便已經清楚,方臘叛賊終於還是要打過來了。
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如此默默無聞地關心着這座城池的安危,在所有人都誤解自己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到底圖什麼?
他不是什麼救世主,也不可能像小說裡的主角一樣,主角光環一開,虎軀一震,霸氣側漏,人擋殺人佛擋**,更不會爲了杭州這些個將自己看得一無是處的富人們,去面對方臘的叛軍。
很多時候,他只是對自己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爲了蘇瑜,爲了陸青花,爲了彩兒,甚至爲了虞白芍。
但很可惜,這些都不是原因。
他從睦州的訓練營走出來,他從混亂不堪的南方走出來,他見過太多的生死,但他卻沒有像城頭那些守軍一樣麻木不仁。
他努力不去看城外的難民流,努力說服自己,該是時候將那些囤積的粗糧都放出去救人了。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提前將粗糧放出去,等到方臘叛軍圍困杭州之時,就再沒有東西能夠支撐持續數月之久的圍城之戰!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場戰爭的走勢,將粗糧保存到最後時刻,纔是對那些難民和杭州百姓,最大的幫助和恩惠!
就像沒有人會想到今年涌來杭州的難民會如此之多,沒有人會想到方臘會起事,也沒有人會想到方臘終有一天打到杭州來一樣。
這些都是蘇牧比他們看得遠的東西,而蘇牧一直在籌謀的,也是這件事情。
這讓他擁有一種窺視天機的優越感,但如果說他是爲了這股優越感而做這些事情,對蘇牧來說,其實是非常不公平的。
他經歷了許多,想要說服蘇瑜,想要說服蘇常宗,甚至想要說服老太公,想要說服餘海和鄭則慎,想要說服劉維民。
但似乎所有人都沒有相信他,而這些人在事態的不斷髮展之中,才慢慢開始相信蘇牧擁有着極其可怕的前瞻性。
或許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在爲他的計劃滿天下奔走,那個穿着黑衣,揹着巨大劍匣的粗鄙美人兒,同時,還有一老姑娘,雖然沒念過什麼書,只會賣包子,但卻比任何人都要堅決地信任他。
無論如何,他既然決定插手此事,且不管結局如何,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他都想做一些事情,起碼能改變一下現狀也好。
他不是盲目自信的人,也從不敢奢望自己的一個小舉動,就能夠引發什麼蝴蝶效應,甚至於影響整個大焱朝的時代走向。
他只是滄海一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但如果可能,他是真的想要爲這個朝代,留下一個屬於自己的印記。
這條路並不好走,他也揹負了太多太多的委屈,他是個男人,在被宋知晉等人打臉的時候,也想痛痛快快地反打回去,但人生在世,有舍纔有得,許多時候,自己的取捨,恰恰決定了自己的成就。
關少平的話並不多,劉維民也不好將蘇牧捧得太高,因爲這樣會顯得自己很無能,所以三個人的交流並不算很融洽。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蘇牧也不再故弄玄虛,將自己的一些推測都說了出來,當然了,一些必要的數據和情報還是要拿出來,用以輔助和支持自己的觀點。
這種直白的闡述方式,反而引起了關少平的興致。
因爲他是個武人,喜歡直白坦率,最討厭就是文人那套拐彎抹角,可蘇牧得出的結論,最終還是讓他大吃了一驚。
不止是關少平,甚至連劉維民,先前都沒能夠從蘇牧這裡得到如此重要的情報!
“他...他是故意留到現在的吧...”劉維民不得不這樣想着。
以他和蘇牧的合作伙伴關係,雖然並不算生死相依,但起碼也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可蘇牧居然將如此重要的情報,死死捏到了現在!
以致於劉維民不得不去思考一個問題,或許蘇牧就等着今天,等着他將關少平帶過來!
哪怕不是關少平,最起碼也是一個比他劉維民更加手握重權的人,他纔會將這個秘密情報拿出來。
雖然心中有些不爽,但劉維民不得不承認,蘇牧真的很能忍,也真的很能算。
這份心性,哪怕不是放在大焱朝,而是逆推數百年,蘇牧都堪稱良謀!
而在亂世之中,能忍能算計的良謀,則比別人更有可能成爲另一種人,文人們往往稱那種人爲國士。
當然了,只憑借眼下這幾件事,將蘇牧當成國士,還是稍顯可笑,但對於劉維民來說,他已經看到了蘇牧這樣的潛質。
可想歸想,蘇牧拋出來的推測還是讓關少平和劉維民有些無法定奪。
因爲這個情報牽涉實在太過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影響整座杭州城的存亡!
“宋知晉居然是方臘叛軍的內應!他早已投靠了方臘,長久以來宋知晉的種種舉措,皆來自於方臘叛軍中的二號人物,人稱雲龍九現的智囊軍師,方七佛!”
就像餘海和鄭則慎聽到這個情報之後的反應一樣,無論是關少平還是劉維民,對錶示難以接受。
因爲宋知晉是他們,是整個杭州城百姓一起推上去的大英雄,一旦情報屬實,非但證明了宋知晉的無恥,還證明了所有人的愚蠢!
而一旦屬實,他們同樣需要面臨一個極爲棘手的問題。
如今手握近乎兩千精英青壯人馬的宋知晉,是他們能夠拿下來的嗎?
一旦與宋知晉撕破臉皮,內戰一場,焱勇軍會損失多少人馬?而後還能夠剩下多少人馬去抵抗方臘的叛軍攻城?
再加上宋知晉一手促成了流民入城,眼下正在負責此事,他又將引入多少數量的叛軍分子?或者說,他已經引入了多少叛軍?
如果現在不清楚宋知晉的勢力,等到方臘叛軍圍城的時候,宋知晉如果真的是內應,他們想要守住杭州,還能留下半點機會嗎?
關少平端着茶杯,杯中茶水早已涼透,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而蘇牧則輕輕敲擊着桌面,如同計時的更漏,嗒,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