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船行的客船,上走夷陵州,下迄南京,他只有向上追尋章華臺,如果往下追,時不我予,來不及了。
他重新到了碼頭,花了二十兩銀子,僱一艘快船至嶽州。客船的前一站是嶽州府,先到嶽州府再說。
船人手不齊,夜間不能開,說定明早破曉時分發航,保證他三天可以趕到。
他回到客店,心亂如麻。
客人們都睡了,癩龍睡得像條豬,鼾聲雷動,似乎連屋子也在搖。
今晚他不用打算入睡了,心中有事,本來就難以成眠,再加上癩龍那打雷似的鼾聲,他哪能閤眼?
爲了救落魄窮儒,他可以毫不假思索地上刀山下油鍋,決不遲疑,但目下毫無頭緒,怎辦?他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呼嚕嚕……呼嚕嚕……”癩龍的鼾聲委實驚人,更令他煩躁不安。
終於,他受不了,猛地手起掌落,“叭”一聲給了癩龍一耳光。
癩龍從夢中驚起,急叫:“哎呀!什麼事?什麼事?誰打我?”
他哼了一聲,不耐地說:“是我,我揍了你一耳光。”
“你……你怎麼打人?”
“不打你打誰?你他孃的像條豬,鼾聲可傳十里外,你讓不讓別人睡?”他氣虎虎地說。
癩龍苦笑,垂頭喪氣地說:“老兄,天生的嘛,又不是我要打鼾,你就包涵些兒吧,我怕你好不好。”
“不行,不許打鼾。”
“老天!這……”
“不然你換房間。”
“好,好,我……我另找地方睡。”癩龍泄氣地說,怕定了他。
“且慢!”
“你……”
“我問你,你到過嶽州府?”
癩龍拍拍胸膛,自負地說:“在下跑遍了大半壁江山,你問我到過嶽州沒有,笑話了。”
“你知道嶽州有座岳陽樓?”
“哈哈!連小孩也知道,那是府城的西門城樓,面對着煙波浩瀚的洞庭湖。”
“喝!你出口成章,不像是個不識字的人呢。”
“人人都這樣說。”
“你知道章華臺在何處?是在城內麼?”
癩龍不假思索地說:“這表示你沒到過嶽州府。”
“什麼?”
“嶽州府城沒有章華臺。”
“那是說,你知道何處有了。”
“當然。”
“少吹牛,說說看。”
“在華容縣城內,那是城內大戶人家遊玩的地方。”
印-一怔,如果章華臺是城內的名勝,自然是人人可到的公共場所,爲各方所矚目,落魄窮儒爲何會失陷在內?
他追問道:“你到過華容?”
“在那兒混了個把月。”
“章華臺有樓有閣麼?”
“哈哈!見鬼,只是一座砌石爲基,高僅丈餘,上面建了一座亭子的地方而已,哪有什麼樓閣?”
“那就怪了,章華臺該是江湖朋友活動的地方。”
癩龍哈哈大笑,說:“原來你說的是那座章華臺,那當然是江湖朋友活動的地方。”
“哦!章華臺有兩座?”
“那一座其實是一座山,名叫臺但不是臺。”
“說說看。”
“在華容縣東三十里左右,地名叫黃湖山,下臨華容河,上面拔起一峰,叫章華臺,後面有座小山叫做小爾山。這一帶是獵戶常到的地方,那兒的雉雞又肥又大,野兔每隻重七八斤。”
“章華臺有江湖人?”
“前年那兒建了一座章華山莊,有江湖人往來,但莊主是誰,外界知者不多。我也不知道底細。”
“給你買酒喝。”印-說完塞給對方十兩銀子。
癩龍盯着手中的十兩銀子發怔,不住喃喃自語:“這小子怎麼了?大發慈悲用銀子打發我?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印-已下牀,帶了小包裹走了。
救人如救火,已經知道章華臺的所在,他怎能等船走?恨不得脅生雙翅飛抵華容。半夜三更他犯禁越城而出,披星戴月展開腳程飛趕。
從嶽州府城西碼頭,乘渡船到達對岸,走驛道至華容全程一百六十里,經過不少山,甚不好走,而且沿途行旅稀少。平時往返府縣之間的人,大多是乘船。如果有風,一天便可駛到。
三更末四更初,印-趕到城西碼頭,既沒有渡船,也無法僱舟。他已感到疲倦不堪晝夜兼程趕得精疲力竭,一天加一夜又半,他趕了四百餘里,用心急似箭四字來形容他,絲毫不算過份。反正已無法再趕,樂得乘機好好休息等待天亮。
他在碼頭一處偏僻角落,蜷縮着以包裹作枕,不久便沉沉睡去。
朦朧中,他聽到依稀的語音,警覺地醒來,屏息傾聽。
不遠處蹲着兩個人,正在低聲談話。
天將破曉,但仍難看清相貌。只聽一個身材稍矮的人說:“允文兄,不管怎樣,咱們都該前往一行,助天星兄一臂之力。”
允文兄冷笑一聲道:“重山兄,那些老不死都是孤僻惡毒的人。天星兄引鬼上門,不聽朋友的忠告,目下果然出了事,這才急起要朋友幫忙,咱們能對付得了那些功臻化境的老不死麼?告訴你咱們即使前往,也解不了天星兄的困境,說不定反而饒上一命,何苦來哉?”
“允文兄之意,要置之不理?”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恐怕道義有虧……”
“在下並不欠天星兄的。”
“這……兄弟卻欠了天星兄一筆人情債。”
“人情債是一回事,怎能與生死交關混爲一談?在下已決定了,你是否前往,可自行斟酌好了。”
“兄弟確是不忍隔岸觀火。”
“那麼,你快走吧,我替你張羅一艘快船。”
“很好,那就麻煩你了。”
允文兄走向碼頭,一面說:“船不必到華容,到華容口便沿華容河上航,可直抵黃湖山下。”
“允文兄,你交代舟子豈不方便些?”重山兄說。
“那是當然。”允文兄點頭說,探手懷中取出一面三角小黃旗,遞過說:“這是兄弟的信記,你帶在身邊備不時之需。”
“這是說……”
“船發君山以西,石門山以東,你可能碰上洞庭蛟的弟兄。有兄弟的信記,當可平安無事。”
“謝謝。咦!你怎麼啦?”
原來允文兄突然旋身反掠而出,遠出三丈外,像一頭髮現獵物的豹,站在一堆貨物前訝然叫:“我分明發覺身後有人,怎麼又一無所見?”
重山兄警覺地從另一側繞出,兩人遍搜一週,鬼影俱無,苦笑道:“允文兄,也許是你眼花了。”
允文兄籲出一口長氣,搖頭道:“也許是真老了,不中用啦!”
重山兄呵呵笑,撇撇嘴說:“是不是你心中有所顧忌,因而疑心生暗鬼?你既然不去,怕什麼?”
“我怕你。”允文兄毫無表情地說。
“怕我?”
“怕你被人跟蹤,阻止你前往助拳。”
“不會吧?我……”
允文兄突然一聲沉叱,撲向五丈外一根纜樁。
黑影暴起,接着是一聲長笑,棍風虎虎,一根打狗棍攔腰掃到。
允文兄隨勢斜衝而出,身法之迅疾,駭人聽聞,不僅一棍落空,而且能切入貼身,一掌反擊黑影的左脅,內家摧山掌力發如山洪。
黑影也快,前竄八尺躲過致命一掌,轉身大笑道:“哈哈!好精純歹毒的摧山掌,奪魂掌允文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慢了一剎那。”
重山兄急掠而至,變色道:“是你!”
“是我,你認識我?”
微曦中,可看清是個身材矮小的乾瘦中年人,頂門已禿,披着一圈短髮亂糟糟,脅下吊了一個討米袋似的破舊革囊。手中的打狗棍雖是竹製,但一看便知有異,是方竹,難怪掃出時風聲與衆不同。
重山兄哼了一聲說:“你是在蒲圻耍猴戲的人。”
“對,你記性不差。”
“你跟了在下多久了?”
“你離開蒲圻,在下便跟來了。”
“跟來有何用意?”
“跟你去看看熱鬧。”
“有何熱鬧可看?”
“哈哈!能有幸跟在你天魁星萬重山後面,哪怕沒有熱鬧可看?”
天魁星萬重山冷冷一笑,挪了挪腰帶上的魁星筆說:“你說吧,要是衝在下而來,我天魁星不是小器的人,自當還你公道。”
“你老兄請別誤會……”
奪魂掌迫近冷笑道:“八大風塵奇人中,有一位神出鬼沒的八手仙猿沈仲秋,大概就是你閣下了。”
“哈哈!你猜對了。”八手仙猿怪笑着說。
“你與重山兄有過節?”
八手仙猿哈哈狂笑,笑完說:“正相反,在下已經表明是看熱鬧的。假使在下與天魁星有過節,他絕對出不了蒲圻城。”
“你少臭美。”
“你奪魂掌不相信?”
“哼!你……”
“你比天魁星高明多少?”
“你少廢話。”
“你不服氣?那就讓小金與你玩玩。”
一聲口哨,暗影中竄出一頭高有三尺的長臂猿,黃色的毛尖端隱泛金芒,一聲怪叫,貼地撲來。
奪魂掌身材高大,碰上矮小的長臂猿從下盤進攻,如不用兵刃,便得用腿相搏。腿如無雙手相輔,不但吃力,而且易暴空門。
“該死的畜生!”奪魂掌怒罵,一腳踢出。
長臂猿靈活萬分,身形一轉,便避過一腳,從側方切入爪影一閃,抓向奪魂掌的後臀,真缺德。
奪魂掌扭身又是一腿,疾逾電閃。
長臂猿閃動如風,風是踢不着的,只片刻之間,把奪魂掌逼得團團轉,有點手忙腳亂。
八手仙猿哈哈大笑,指着天魁星說:“你也不要閒着,要不要在下陪你玩玩?”
天魁星抽出魁星筆,沉聲道:“好,萬某領教你威鎮武林的八手絕技。”
八手仙猿哈哈怪笑,杖向前一探道:“那還不簡單?保證滿意。”
杖長筆短,一寸長一寸強,筆如想發揮威力,必須架開杖切入方有希望。天魁星不假思索地揮筆急架,“啪”一聲崩開點來的一杖。
本來該乘隙探入,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稍一遲疑便會失去好機。
天魁星搏鬥經驗豐富,果然不失時機,筆杖相接便斜身切入,正待運筆進擊,卻晚了一步。
八手仙猿的左手,卻突然杖下探入,“啪”一聲響,擊中天魁星的右脅,向側一跳八尺,笑道:“這一手叫左右逢源,不管你從任何一方切入,皆難逃一擊之厄。哈哈!滿意了麼?”
天魁墾臉色發青,按着脅下被擊處發愣,大概有點受不了,痛得齜牙咧嘴有苦說不出。
當然他也明白對方手下留情,不然這一掌肋骨可能折斷,心中一寒,沉聲問:“閣下,你想怎樣?”
八手仙猿雙手支杖,說:“在下並無惡意。”
“但也不懷好意。”
“我保證是善意而來,除非你誤解了在下的好意。”
天魁星向身側瞥了一眼,看到奪魂掌被長臂猿逼得團團轉,怒吼如雷。表面上看,是奪魂掌追襲長臂猿,其實卻是長臂猿纏死了奪魂掌。奪魂掌已挫低身形,手腳並用掌打腳挑,亂成一團狼狽已極。
長臂猿八方遊竄,縱躍如飛,四爪齊施不時加上嘴咬,奪魂掌的一雙褲腳,已被撕破多處,只激得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
天魁星愈想愈心寒,憤然道:“閣下,把你的來意說出來吧,不管你的用意是好是壞,在下認了。”
“哈哈!何必說得那麼嚴重?”
“你說吧。”
“在下只想搭你的便船。”八手仙猿輕鬆地說。
“搭便船?”
“你們不是要到章華山莊麼?”
“不錯,你……”
“你們要前往助拳,助過天星耿天星一臂之力,趕走那些反客爲主鳩佔鵲巢的老兇魔,不錯吧?”
“這……你……你怎知道?”
“過天星走了亥時運,引鬼上門自找麻煩,不得已只好致書各地好友求援,眼巴巴地指望朋友早些前往替他解圍。你在蒲圻接到他的手書,這封書信在下已經先行過目了。”
“你……”
“我八仙猿不必親自探囊取物,小金的探囊絕活絕不比人差。”
“那……你是……”
“我要去看看熱鬧,因此希望搭閣下的便船。”
天魁星如釋重負地嘆口大氣,說:“其實,閣下只要說一聲,何必……”
“哈哈!在下如果客氣地提出要求,你們肯答應纔怪。再說,你不疑心在下是那些老兇魔的人?”
“哼!誰不知你八手仙猿是遊戲風塵的怪人?怪倒是怪,但未必是兇魔。”
“哈哈!你答應了?”
“在下答應了。”
八手仙猿鼓掌三下,長臂猿吱一聲怪叫,側射丈外,不再與奪魂掌胡纏。
奪魂掌又羞又怒,氣洶洶地搶來,怒叫道:“八手仙猿,你欺人太甚,咱們放手一拼。”
八千仙猿搖手笑道:“拼不得,老兄。我那頭小金已經通靈,忠心耿耿,咱們拼不要緊,它一火上前咬你兩口不算嚴重,萬一掏出你一雙招子,在下豈不遺憾?”
“你是存心侮辱在下麼?”奪魂掌怒叫,色厲內荏,並不敢真拼。
八手仙猿冷笑一聲,沉下臉說:“義字當頭,咱們武林朋友爲朋友不惜兩肋插刀,這纔是朋友,不然要朋友何用?你閣下與過天星交情不薄,但在他需要朋友時,你卻觀望不前拋開情義不顧,該不該受到教訓?”
“你少管我的閒事。”奪魂掌臉紅耳赤地大叫。
“看不過就得管。”八手仙猿冷冷地說。
天魁星趕忙打圓場,攔在中間陪笑道:“允文兄,算了吧,咱們認了。”
“這口氣咽不下。”奪魂掌咬牙切齒地說。
“允文兄,算不了什麼,他是爲搭便船而來的,他也要到黃湖山。”天魁星泄氣地相勸。
“搭便船?休想。”奪魂掌一口拒絕。
八手仙猿冷笑一聲道:“不搭,在下便廢了你們,再另外找船。”
“你好大的口氣。”奪魂掌氣涌如山地叫。
“廢你們兩人,易如反掌……”
奪魂掌委實受不了,氣瘋啦,一聲怒叫,疾衝而上,掌發“小鬼拍鬥”。
杖影一閃,八千仙猿避掌出杖,“噗”一聲敲在奪魂掌的右脛上。
“哎唷……”奪魂掌驚叫,挫身便倒。
天魁星剛逐步要衝出,長臂猿小金已迅疾地竄到,吱一聲怪叫,便待撲上。天魁星一驚,悚然退了兩步。
八手仙猿逼近奪魂掌,厲聲道:“現在,在下要卸你的狗腿。”
杖疾起疾落,敲向奪魂掌的右膝,快逾電閃。
奪魂掌來不及伸手撥杖,來勢太快了,眼看要傷在杖下,無力閃避。
斜刺裡突飛來一塊小石,“啪”一聲響,擊中八手仙猿的右肘。
“哎!”八手仙猿驚叫,撤杖急退。
奪魂掌乘機躍起,驚出一身冷汗,暗叫好險。驚魂初定,舉目四顧,用目光搜尋發石相救的人。
八手仙猿臉色一變,怒喝道:“誰?出來說話。”
不遠處貨物堆中,站起背了小包裹的印-,從容舉步走近,笑道:“是我,得罪了。”
“你是誰?”
“我叫老三,你就叫我老三好了。”
“你打了在下一石。”
“你閣下要廢曹老兄的腳,在下不能不管。”
“哼!你是架樑子的?”
“不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八手仙猿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用這種方式搭船,是不是霸道了些?”
“你看不順眼?”
“是的,所以出面打抱不平。”
“大概你是他的朋友。”
“四海之內皆兄弟,朋友亦然。曹、萬兩兄在江湖上,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名武師,側乎閣下沒有戲弄他們的理由,除非你這位名列風塵八大奇人之一,是欺世盜名的僞君子。”
八手仙猿哈哈大笑,說:“好傢伙!義正詞嚴,牙尖利嘴,你教訓起我來了,小子斗膽。”
“豈敢豈敢?在下……”
“我要教訓你。”
“何必呢?你已經過了爭強鬥勝的年齡……”
“我要小金逗你玩玩。”
“算了吧,那猴子雖靈活,但……”
話未完,一聲口哨,長臂猿吱一聲怪叫,疾衝而上。
印-屹立如山,笑道:“小猴子,上吧,我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保證它變不出好把戲來。”
長臂猿衝近,伸爪抓他的腳。
他置之不理,絲紋不動。
長臂猿反而不敢逼近,向側急繞,長臂一旋急抓他的後臀。
他仍然不加理睬,屹立如嶽峙淵停。
長臂猿不敢探入,似乎有點失措,繞至他身後,猛地後爪急伸,蹬向他的腿彎。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向下一挫,手向後一抄,閃電似的抓住了長臂猿的後爪。
長臂猿的後爪不如前爪靈活,被抓住立即縮體,扭身變爪急抓,同時將口欲咬。
一切都晚了,印-已脫手將猿向八手仙猿丟去,說:“老猴子玩不出新把戲,還給你。”
八手仙猿一驚,接住長臂猿,訝然道:“咦!人不可貌相,我八手仙猿走了眼。”
“好說好說。”他淡笑着說。
“我仍要試試你的斤兩。”
印-呵呵笑,大聲說:“天快亮了,碼頭上不久將人山人海。”
“怎麼?你要找人相助?”
“不,我要他們來見識見識。”
“見識?”
“我叫出你的名號,讓那些船伕和旅客,瞻仰瞻仰你這位風塵八大奇人中的八手仙猿是何人物。如果你勝了,勝之不武,沒有人會替你喝采,他們反而會鄙視你。如果你不幸失手,那真夠瞧的,今後你不用在江湖活現世了。人有失手,馬有漏蹄,失手並非不可能的事,人不能永遠幸運,對不對?”
“好小子,你倒是工於心計呢。”
“誇獎誇獎。”
“有機會……”
“有機會再較量好了,你請吧!”
八手仙猿大笑着帶了長臂猿離開,遠出六七丈外扭頭笑道:“老三,回頭見。”
“回頭見。”他招手答。
天魁星抓抓頭,惑然道:“這傢伙竟然忍氣走了,豈不可怪?”
印-笑道:“對付這種名號響亮的人,必須放賴,好漢怕賴漢,不要怕他在大庭廣衆間行兇。成名人物珍惜羽毛,決不敢在衆日睽睽下撒野發橫。”
奪魂掌歉然地說:“在下深感抱歉,爲了咱們的事,連累你老兄與八手仙猿結仇……”
“小事一件,請不必掛懷。”
“請問老弟臺尊姓大名?”天魁星抱拳行禮問。
“你就叫我老三好了。”
江湖人不願招搖,不通名便是有難言之隱。
天魁星是老江湖,不便追問,笑道:“兄弟姓萬名重山。恭敬不如從命稱呼你一聲老三兄。解危之德,不敢或忘。”
他淡淡一笑,說:“好說好說。”
接着轉向奪魂掌說:“曹兄你欠我一份人情。”
奪魂掌有點不悅,冷冷地說:“不錯,在下欠你一份人情。”
他不介意對方的反感,微笑道:“因此,在下請曹兄幫幫忙。”
“你說吧,只要在情在理,兄弟願……”
“請讓在下搭便船。”
奪魂掌一怔,說:“又是個搭便船的,你是……”
“在下也要到章華山莊,曹兄不介意吧?”
“你與耿莊主……”
“在下是歇莊主的晚輩,接到手書趕來的。”
天魁星大喜,笑道:“很好,咱們正好結伴同行。”
奪魂掌長吁一口氣,苦笑道:“本來兄弟不願趟這一窩子渾水。罷了,咱們一同前往吧。兩位請在此稍候,兄弟去找船。”
奪魂掌匆匆走了,天魁星苦笑道:“允文兄並非真怕事,只是他顧忌太多。”
印-呵呵笑,說:“江湖人顧忌太多,表示如不是有家室之累,便是膽小如鼠缺乏自信,但願他是前者。人各有志,不必相強,他不去,咱們不怪他。”
天魁星喟然道:“其實,咱們這些四十出頭的人,誰又沒有家累?”
“你們該急流勇退的,四十出頭,不能再在江湖上混了,你們已過了血氣之勇的年齡。
哦!霸佔章華山莊的幾個老兇魔,到底是些什麼人?”
“誰知道呢?書信上並未提及,大概耿兄也不敢提,怕書信落在老兇魔們之手,以免弄巧成拙。”
“這麼說來,咱們是盲人瞎馬前往亂闖碰運氣了。”
天魁星凝視着他,沉重地說:“不錯,咱們是茫無所知地前往碰運氣。老三兄,這時退出還來得及。”
“我是不會退出的。”他神色莊嚴的說。
“好,咱們交個朋友。”
他呵呵笑,搖頭道:“咱們維持萍水相逢的交情,豈不甚好?要知道,死仇大敵,大多是由朋友而變成仇敵的。”
天魁星臉色一變,遲疑地問:“那麼,你並不是誠心前往幫助耿兄的。”
他淡淡一笑,泰然地說:“很難說,當然我不願騙你。”
“那你……”
“我得看看,看誰理屈而定進退。”
“在下深信耿兄是有理的一方。”
“但願如此,在下也希望耿前輩是有理的一方。”
不久,奪魂掌在遠處舉手相招。
天魁星對印-的態度雖感不安,但不好多說,懷着三五分戒意,相偕向奪魂掌走去。
華容河,其實是大江的分流。從石首縣的調絃口流入華容縣界,向南匯谷蔣家湖、黃蓬湖諸水,東會沙港,南入洞庭。俗稱沱水或夏水,因該河夏流冬竭,冬季大江水位低,這樣河也隨之乾涸。《水經注》稱之爲生江口河。
河水繞過黃湖山東麓,迤南三裡地是渡口,也就是華容至嶽州的驛道,往來的行旅並不多。
他們乘坐的是雙桅快船,船速比平常的船隻快得多,因此次日申牌左右,便駛入華容河。
奪魂掌是識途老馬,地頭熟好辦事,在河口的小鎮換舟,改乘小艇上航。
章華山莊在章華臺的南麓,南面裡餘是驛道。這一帶甚少人煙,村落皆在湖庭湖濱,往來的商旅,誰也不知小小的章華山莊的底細,毫不引人注意,遠遠看去,只是一座山腳下的一座小小山村而已。
莊前的棚門樓,光禿禿地一無所有,既無莊名的匾額,也未設有村名牌。因此,除了主人的朋友知道莊名是章華山莊外,外人根本不知莊名。甚至往來的商旅,也不知這座孤峰叫做章華臺。
奪魂掌老謀深算,船在渡口停泊。天色已經不早,已是掌燈時分,向兩人說:“耿兄的莊院既然被老魔們盤踞,咱們不宜冒失地往莊裡闖,你們在舟中相候,兄弟前往試試。如果能平安入莊,再派人前來相邀。”
印-心懸落魄窮儒的安危,反對道:“如果老魔們扣留了你,在下與萬兄同樣要去,決不會在此窮等你的消息。因此,要走三人一同走,多一個人也多一份力,是麼?”
“如果三人一同前往,可能一同陷死在內。”奪魂掌仍然堅持己見。
天魁星慨然地說:“允文兄,如果你陷入,兄弟也不會退縮的。走吧,咱們一同前往。”
奪魂掌不好再反對,只好說:“好吧,這就走。”
沿途平安無事。距莊門尚有半里地,引起了犬吠聲。奪魂掌心中一喜,說:“有犬吠聲,證明沒有人在外巡哨。”
印-卻不同意,慎重地說:“咱們在下風,犬不可能聽到聲息或嗅到生人氣味。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必定是有人出莊了。”
“唔!對。但願是莊內的人出外巡哨……”
印-卻搶着說:“不是巡哨,而是衝咱們而來。”
“不會吧?天色太黑,咱們尚未看到莊內的燈光,他們怎能發現我們?”
“有人將信號傳出了,咱們早已在暗樁的監視下。”印-警覺地說。
“我不相信。”奪魂掌固執地說。
“不相信?只要咱們退回,立即便會受到阻攔,不信可以試試,便知在下所言不虛。”
奪魂掌開始發毛,心中狂跳。本來,奪魂掌就不想前來冒險,要不是八手仙猿出面搗亂,臉上無光下不了臺,他纔不願前來跳火坑呢。
印-一再說出危機迫近,不由他不慌,勇氣全消,悚然道:“這麼說來,咱們已踏入陷阱了。且先退走,明天再來,白天容易對付些。”
天魁星本能地將魁星筆挪至趁手處,也緊張地說:“對,且先退走。黑夜中敵我難分,彼暗我明,不如白天再來。”
“已來不及了。”印-懍然地說。
奪魂掌心中更虛,悚然地說:“走,回船再說。”
天魁星止步,戒備地說:“兄弟先行。”
“後面有人阻路。”印-說。
奪魂掌轉身,倒抽一口涼氣,脫口叫:“他們是如何接近的?咱們竟然一無所覺。”
後面四五丈,兩個黑影屹立路中,不言不動像是兩個幽靈,夜風蕭蕭,可看清他們的袍袂飄飄,大袖輕拂。
一個黑影點着一根柺杖,另一個佩了劍。
只有兩個人,奪魂掌心中稍安,徐徐舉步向原路退走,向兩黑影接近。
天魁星後跟,印-卻站在原地靜候變化。
佩劍的黑影冷哼一聲,用陰冷無比的語音問:“你們想轉回去麼?不必了。”
奪魂掌打一冷戰,強定心神反問:“尊駕相阻,不知有何用意?”
“你們是到章華山莊的?”對方追問,不理會奪魂掌所問。
“是的……”
“你們明知有風險?”
“是的。”
“但你們不怕,仍然無視於風險。”
“爲朋友,有風險也得來。”奪魂掌硬着頭皮答。
“哦!你們是過天星的朋友?”
“是的。”
“報出你們的名號。”
“在下曹允文,匪號稱奪魂掌。”
“哦!原來是嶽州鹿角鎮的小武師,委實令人失望。那兩位是……”
“在下天魁星董重山。”
“不錯,耿莊主曾經暗傳求救信中有你。那一位是誰?站得遠遠地,是不是怕死?既來之則安之,怕死也難免一死。”
印-呵呵笑,說:“怕死就不用來了。在下老三,出道不久,迄今尚未混出綽號,別見笑。”
“勞三,你姓勞?”
“就算是吧。”
“耿莊主共傳出八封書信,其中沒有姓勞的。”
“呵呵!耿莊主綽號稱過天星,在江湖上頗有俠名,聲譽甚隆,交遊不謂之不廣,難道除了八位知交好友之外,就沒有其他朋友了?”
“說得不錯,你來能幫些什麼忙?”
“多一雙手一張嘴,總比少一雙手一張嘴強。哦!盤問了好半天,兩位尚未道出尊號呢。”
“老夫風掃殘雲。”
奪魂掌只感到脊心一涼,駭然叫:“風掃殘雲公冶風,老天!”
印-心中一懍,但沉着地說:“地缺天殘,暴雷絕風;宇內四大高手,威震武林。想不到今晚有幸,得觀絕風前輩的風采,萬幸萬幸。”
“你像是有恃無恐。”風招殘雲冷冷地說。
“豈敢豈敢?”印-沉着地說。
“老夫的名號嚇不倒你。”
印-呵呵笑,豪放地說:“在下即使被嚇倒,前輩也不會放過在下,是麼?因此,在下又何必自己驚倒?”
“你說的確是實情。”
“前輩在武林輩高位尊,欺壓後生晚輩耿莊主,不知用意何在,能否見告?”印-開始探口風。
“無可奉告。你們進莊吧,迎接你們的人來了。”
“請問進莊之後……”
“不必多問,看你們的造化。”
奪魂掌心向下沉,硬着頭皮問:“老前輩不至於將咱們置之於死地吧?”
風掃殘雲發出一陣梟啼似的怪笑,笑完說:“你們不是來助拳的麼?助拳便得動手,刀劍無情,生死等閒,死且不懼,何憂其他?”
印-接口問:“如果咱們打退堂鼓不進莊呢?”
“非常遺憾,你們得屍橫五步。”風掃殘雲怪笑着說,壯極狂傲。
持杖的另一黑影一頓柺杖,哼了一聲道:“老夫天兇星冷霜,一杖一個送你們去見閻王。”
怕死的奪魂掌只感到腦門發炸,渾身發冷,恐懼地退了兩步,語不成聲他說:“江湖四煞星的冷老前輩,請……請高擡貴……貴手,咱們不……不知諸位老前輩在……在此,逞匹夫之勇前……前來助耿兄……”
“進莊就不用死在此地,除非你們不想活,不然就得進莊碰運氣。”天兇星冷冰冰地說。
天魁星心中一寒,突向路側的樹林急竄。
風掃殘雲後發先至,擋在林前叱道:“該死!滾回去。”
天魁星一咬牙,猛地拔出魁星筆,人筆健進,拼死奪路。
風掃殘雲冷哼一聲,大袖疾揮,叱道:“滾!你活膩了不成?”
相距不足八尺,袖風聲如狂風怒飈,一涌而至,聲勢驚人。
“哎……”天魁星驚叫,倒飛丈外幾乎摔倒。
天兇星柺杖一揮,罡風似殷雷乍響,冷笑道:“誰不要命,逃吧!”
奪魂掌心膽俱寒,雙腿在彈琵琶,似乎要拒絕負荷沉重的身軀,急叫道:“晚輩進莊,晚輩進莊。”
天魁星迴過一口氣,心寒地、戰慄地說:“在……在下認了。”
章華山莊方向,突傳來叱喝聲:“轉身!往莊門走,要不要扶你們走?”
又是兩個黑影,催促三人上路。
風掃殘雲向黑影叫道:“正老,押他們進莊好好看守。”
正老走在後面,扭頭問:“公冶兄,有否正主兒的消息?”
“沒有,好不教人失望。”風掃殘雲答。
“小心了,算行程,如果咱們的人與對方接上頭,這兩天該到了。”正老慎重地叮嚀。
“放心啦!他們會來的。”
“但願如此。”正老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奪魂掌已失去自制,撒腿便跑,但卻被走近的印-一把抓住了,低聲道:“不可魯莽,逃不掉的。”
天兇星冷哼了一聲說:“小子,你幾乎一腳踏入了鬼門關,下次千萬不可抗命,不然有九條命也活不成,記住了。”
三人在正老與另一名黑影的押送下,向莊門走去。相距僅有半里地,不片刻,莊門在望。莊中燈火全無,犬吠聲益劇。
印-毫無反抗的念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必須冒險深入,以便探出對方的陰謀詭計。
莊門內迎出三個人,中間那人是莊主過天星耿天星,四十上下,方面大耳,一表人才,可是神情憂鬱,顯得萎靡不振,垂頭喪氣地舉起手中的燈籠,黯然地說:“曹兄萬兄,兄弟萬分抱歉。”
正老是個年屆花甲,獐頭鼠目的糟老頭,將三人向裡一推,冷笑道:“滾進去,從今不許跨出莊院半步,不然有死無生,定殺不饒。”聲落,兩人轉身一閃不見。
奪魂掌仍在發寒,吃驚地說:“這兩人的輕功像是鬼魅幻形,他到底是人是鬼?”
過天星泄氣地說:“這兩人一是武林輕功無出其右的幽冥使者方正清,一是以蝴蝶鏢絕學橫行天下的神手天君丁一衝。”
“耿兄,老天爺!你怎麼惹上了這些可怕的鬼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天魁星喪氣地問。
過天星失聲長嘆,苦笑道:“一言難盡。總之,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敢招惹他們?他們像是瘟疫,兄弟避之惟恐不及哩!怎敢去招惹他們?進內細談,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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