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爲相貌醜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後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裡,便“很難爲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希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後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後,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準備把刺殺天后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於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着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麼稀哩糊塗地一想,並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纔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麼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爲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麼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爲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好麼?”
“好,好!”
楊帆學着馬橋被他老孃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說着,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幹什麼?”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着溼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溼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牀被子麼,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着,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鉤,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爲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矇眼!”(俗話:夜盲症)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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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矇矇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睏倦,但是這麼響亮的鐘鼓聲,哪裡還能睡得着。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爲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着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櫺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濛濛的暗意,房間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几案和貼牆的一口破舊箱子,餘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徵,屋裡又髒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牆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傢俱。果如那傢伙所言,裡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傢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着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爲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裡,但是她並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並藉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麼?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並不擔心,刺殺天后哪有那麼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瞭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后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剷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爲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於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爲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后,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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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裡,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裡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麼樣,這樣的牙刷子怎麼可能賣得出去!”
這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用楊柳枝刷牙,把事先泡在水裡的楊柳枝,用牙齒輕輕咬開,裡面的楊柳纖維支出來,就成了一把細小的木梳齒,再不然就用絲瓜瓤子。不過牙刷子業已問世了,只是用茯苓等藥材製成的“牙膏”如今還不曾發明,依然只用青鹽。
不過這年頭,牙刷子還是一種奢侈品,普通人家不會在這方面做花銷,楊帆是近水樓臺,因爲馬橋的老孃就是做牙刷子的,這才免費得了幾支,因之他也就成了馬氏牙刷子的首批試用人員。
只是,看起來這馬氏牙刷子明顯就是假冒僞劣產品,刷毛不但帶着一股子豬毛味,而且牛骨製成的刷柄只要沾上幾次水就開始發黑,有些粗糙有硬碴的地方,還容易刮傷牙牀。
實際上,做牙刷子的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傳之秘,諸如劈制牛骨、牛骨鑽孔、捆紮豬鬃,這些步驟只要一看就會做了。但是劈好的牛骨要用淘米水浸泡幾天以防腐,泡好的骨片要用麻衣銼銼平,再放到放了黃藤芯的木桶裡拋光,牙刷子做好後要用硫磺燻蒸來去味消毒,這些訣竅人家不說,你就不容易想到了。
楊帆正嘟嘟囔囔地發着牢騷,“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女刺客靜靜地站在那兒,彷彿一株生長在深谷的幽蘭,嫺靜時候的樣子全無一點女刺客的彪悍與殺氣。
她站在門邊,憔悴的臉頰因爲失血過多而顯得過於蒼白,以致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頰因之有了一層半透明的質感,幾綹秀髮就垂在她那蛋清一樣剔透的腮邊,愈發襯托得膚白如玉。
楊帆笑了,向她揚揚手,道:“你醒了,出來吧,沒關係,這才敲頭一通鼓呢,這修文坊裡,沒有人會比我起的更早。”
他的笑很燦爛,陽光般燦爛,笑時頰上還遽爾生起兩個淺淺的酒窩,女刺客看在眼裡,竟爾生起一種“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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