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天門上的鐘聲一響,滿城處處鐘鼓齊鳴,匯奏成一曲雄壯的交響樂,迴盪在洛陽城的天空中。
楊帆沒有返回宮城,而是向南城狄仁傑的家走去,迎着朝陽,伴着鼓聲,心情激盪。
很多事,不曾親眼見到、不曾親自經歷,你就無法體會那種椎心之痛,昨夜那一幕,深深地觸痛了楊帆的心靈,他想爲別人做點事。無關於他自己,無關於他的親人,無關於他的朋友,只爲那一份正義與良知。
他本以爲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已讓他的血完全地冷下來,與他無關的一切,都不會影響他的感情,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不是,他做不到冷血無情,更做不到四大皆空,哪怕那個人的不幸與他全無干系,但是他們有一樣東西是共通的,那就是人性。
苗神客說,人性是什麼?人性是比獸性更醜陋的東西。
或許,人的慾望和感情比野獸更復雜,便會有一些爲了利益比禽獸更殘忍的人,但是人之所以爲人,絕不是因爲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如果他們是區分人與獸的標準,那人只等說是一種最殘忍的野獸!
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他的人性和愛。
楊帆相信狄仁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不僅僅是因爲狄仁傑一貫的風評,也是因爲這短短時日的接觸,他知道狄仁傑與武氏一族格格不入,知道狄仁傑同情黑齒常之的遭遇,想要拯救這位大將軍。
迫害黑齒常之的人無疑是武氏一黨,這股強大的力量不是他能對付的,他願意去面對,卻不代表他必須去做一件螳臂擋車的無望之爭,他需要狄仁傑這樣的朝廷重臣。
狄府,一早洛陽府就送來了有關苗神客一案的調查副本。
狄仁傑早已坐在書房中,聽了舒阿盛稟報,擺擺手道:“擱那兒吧!”
黑齒常之死後,他空出來的這個大將軍職位,必定會引起一番爭奪,最可能得手的人,就是陷害黑齒常之的人,他們準備最充份,而且沒有一定的攫取這一權力的把握,他們也沒必要下手對付黑齒常之。
如此一來,狄仁傑想要力挽狂瀾,把這支軍權搶回來,就更加的困難,他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勢力,不僅僅是反武的、中立的,隱蔽在朝野間的世家力量,甚至武氏一族中不同派系的矛盾,也要充份加以利用纔有可能成功。
這樣的話,他需要先確定,覬覦黑齒常之的大將軍權位的,到底是誰?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至於苗神客之死,與此事比較起來根本不堪一提,縱然此事是武后親自吩咐,他也沒有那份閒心去理會。
“等一等!”
舒阿盛輕手輕腳地放好洛陽府送來的案牘,剛要退下去,狄仁傑忽然又喚住他,把手中剛剛寫好的幾份東西遞過去,吩咐道:“這幾份請柬,儘快送出去,老夫要回請太平公主和幾位宰相。還有,如果沈沐來了,把他引來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接過狄仁傑親手寫好的請柬退了下去。
狄仁傑緩緩站起,在房中慢慢地踱着步子,右手握拳,一記一記地敲在左掌心裡,正在反覆推敲着黑齒常之一死,對誰更爲有利。儘管他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兇手很可能就會爲了爭奪軍權,自己浮出水面,但是等到那時再行動可就有些遲了。
“阿郎……”
狄仁傑正一根一根地揪着鬍鬚苦苦思索着,舒阿盛忽然一腳踏進門來,狄仁傑眼睛一亮,問道:“可是沈沐到了?”
舒阿盛道:“阿郎,不是沈沐,而是昨日陪同阿郎辦案的楊帆,他說有機密要事要與阿郎商量。”
狄仁傑一怔,奇道:“楊帆?一大早的他怎麼來了,快帶來他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轉身往外就走,一邊走一邊道:“是,這人也真是奇怪,有門不走,居然翻牆而入,害得我還以爲青天白日的有賊闖進來了呢……”
“等等!”
狄仁傑的眼神銳利起來:“你說他是逾牆而入?”
舒阿盛道:“是啊!”
狄仁傑想了想道:“他在哪裡?”
舒阿盛道:“就在西跨院兒裡,他從院外那片樹林子裡翻過來的,若非小人去西院找那燙金的請柬貼兒,還發現不了呢,我叫他先候在那兒,來問問阿郎見是不見。”
狄仁傑目光微微一閃,道:“原來如此……,不要帶他來了,老夫去見他。可還有人知道他闖進府來?”
舒阿盛道:“沒有,小人想着,以他身份也沒有作賊的道理,所以就沒使人看着。”
狄仁傑道:“做的好,這件事不要張揚與其他人知道。走,立即帶老夫去見他!”
狄仁傑的腿腳還沒好利索,不過已經好了七八成了,不用力快走也沒太大問題,就讓舒阿盛領着,向西跨院趕去。
嬋娟捧了一碗熱奶酪剛剛走到書房邊上,瞧見狄仁傑跟着舒阿盛鬼鬼祟祟地樣子,忍不住喚道:“阿郎,奶酪端來了。”
狄仁傑擺擺手,豎指於脣,做了個禁聲的動作,便與舒阿盛溜開了去。
嬋娟納罕地自語道:“這老頭兒,又忙什麼去了?”
這時,府上管事走來,一見嬋娟端着碗站在那兒,便道:“嬋娟姑娘,沈沐過府拜望阿郎,阿郎可在書房麼?”
“他來了?”
嬋娟雙眼一亮,忙道:“把他請到書房來吧,阿郎一會兒就見他。”
管事笑應一聲,轉身離去。
嬋娟看看手中的熱奶酪,皺了皺鼻子,道:“怪老頭兒,不喝拉倒,你不喝給我三哥喝!”
狄仁傑道:“可是苗神客一案有了什麼重大線索?”
楊帆道:“不是,小侄這裡有關於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冤情,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唯有求助於伯父了!”
楊帆二話不說,直接捧過那個包袱,狄仁傑目光一凝,道:“這是……”
楊帆道:“伯父請先看看。”
狄仁傑接過包袱,打開來,只見裡邊包裹着許多信柬、公函和軍中的案牘,甚至還有一些厚厚的名冊。
狄仁傑只翻閱了幾樣東西,臉色就變了:“賢侄,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楊帆道:“伯父以爲,這些東西可以作爲證據麼?”
狄仁傑道:“什麼證據?”
楊帆道:“爲黑齒常之大將軍洗刷罪名,揪出陷殺大將軍的幕後真兇的證據!”
狄仁傑眯起一雙老眼,細細打量楊帆良久,輕輕擺了擺手,對舒阿盛道:“阿盛,你去門外看着,不許任何人靠近!”
“喏!”
舒阿盛閃到門外,狄仁傑盯着楊帆,沉聲道:“你跟黑齒常之,是什麼關係?”
楊帆道:“素不相識!”
狄仁傑道:“你可知道,黑齒常之是當朝國公,威鎮邊陲的一方大將,尚且死得不明不白,這包東西,足以要了你的性命,哪怕你死了,都掀不起一絲風浪,你只是一名士兵,實無必要爲他人強出頭!”
楊帆道:“總要有人出頭的,你說是麼,狄伯父!”
狄仁傑盯了他良久,眸中漸漸露出欣慰之色,輕輕點頭道:“吾道不孤……”
楊帆自然聽得懂這句話,不禁喜道:“伯父答應插手了?”
狄仁傑道:“此事老夫既然知道了,自然就要管!不過,現在不行!”
楊帆一怔,微怒道:“這是爲何?”
狄仁傑搖搖頭道:“你這孩子,空有一腔熱血是不行的,凡事要講究策略。從這些證據來看,黑齒常之是被武承嗣、丘神績、周興一夥人坑害的。如果黑齒常之將軍還沒有死,老夫會馬上帶着這包東西進宮面見天后,天后一定會赦免他的罪名,用很體面的方式,‘洗脫’他的罪名,還他公道,同時也證明了朝廷的清明。可是……”
狄仁傑凝視着楊帆,道:“黑齒常之死了!一位國公、一位戍邊多年、功勳卓著的大將軍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赦免他無罪,就必須得有人來負責!誰來負責?一個死掉的黑齒常之是沒有用的,而那些陷害黑齒常之的人,卻對天后還有大用。你說結果會怎麼樣?”
楊帆忍不住問道:“結果會怎樣?”
狄仁傑道:“結果就是石沉大海,這件案子錯也要一直錯下去,而陷害黑齒常之將軍的人,或許會被天后召去痛罵一頓,卻依舊還要用他!”
楊帆只覺額頭的青筋“崩崩”地跳了幾下,咬着牙根道:“那麼,這樁冤案就這麼了啦不成?”
狄仁傑輕輕搖了搖頭,在房中緩緩地踱着步子,眼睛習慣性地眯了起來:“毒藥有時候能殺人,有時候也能救人,全看你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同樣一件證據,有時候拿出來會致人於死地,有時候卻可讓他得到豁免。”
他站定身子,徐徐轉身,看向楊帆,沉聲道:“要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你若相信老夫,就把它留在這裡。老夫向你保證,這些證據,一定會在可以把奸人繩之以法的時候出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