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的公事房裡,一位不速之客低聲道:“待制叫我告訴郎中,御使臺已彈劾郎中辦案不公,收受賄賂,阿附朋黨,邀買人心。”
“知道了,多謝待制關心,楊某自有打算。”
來報信的是著作郎李展鵬,回答的當然就是楊帆。
楊帆微笑作答,神態從容。
武承嗣和武三思包括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向他施壓,他早就想把這事兒透露出來了。奈何想要自檢並不容易,那會被人當成聖人的。而聖人是拿來捧的,不是用來交的,那麼做會讓他成爲孤家寡人,在官場上被人孤立起來,如今有御使臺告狀,他們就不敢赤裸裸地向自己施壓了。
李展鵬剛走,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殿下讓我問問郎中,爲何把大理寺和御使臺都弄成了對頭,可需要殿下施以援手麼?”
這一回來問話的人是太平公主的馬伕許厚德,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李譯也算小有名氣,這時不宜露面。許厚德喬裝打扮一番後,能認出他來的就沒有幾個了。
楊帆道:“不管我順着哪一面,都會被一方利用,同時得罪另一方,要想不被動,只有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才能跳出這個桎梏,反過來牽着他們的鼻子走。殿下不用插手,楊帆就是要讓陛下知道,楊帆現在是孤軍奮戰!”
許厚德唯唯而去。
楊帆閉目養了會神,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衫,舉步向外走去。
女皇帝下旨由三法司組成三司聯合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地點就設在刑部大堂。
三司會審的正式稱呼叫“三司推事”,是指重大疑難案件,由三法司會同審理。
“三司推事”共分三個級別:大三司使、中三司使、三司使。
御史大夫或中丞、刑部尚書或侍郎、大理寺卿或少卿組成的三司是最高級別的三司,稱爲“大三司使”;由刑部郎中、大理寺直、御使臺侍御史組成的三司會審稱爲“中三司使”。由刑部員外郎、監察御使和大理評事共同決斷疑獄的,稱爲“三司使”。
此刻在刑部所舉行的三司會審就是第二等級別。
刑部共有五座刑訊庭,今天用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整個刑部的人早已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刑庭外面,眼看着一身簇新官袍的楊帆穩穩走來,不管是皮二丁、孫宇軒這等同級別的郎中,還是左元慶、曹其根這些員外郎,乃至各司的主事、書令,看着楊帆的表情都有些複雜。
楊帆就像丟進沙丁魚羣的一條鮎魚,他的到來固然打亂了刑部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卻也給刑部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感覺。
周興在的時候,三法司裡刑部第一。
別管周興在民間是多麼的聲名狼藉,可是他做刑部之主的時候,身在刑部的人出門在外感覺到的是尊嚴和榮耀、是畏懼和權威,他們出去辦事,哪怕是到同爲法司衙門的大理寺或御使臺,腰桿兒都是直的、聲音都是粗的。
可是自打周興死後,刑部的地位每況愈下,刑部的人再也沒有那麼大的底氣了,去御使臺時要陪着笑臉,去大理寺時也要客客氣氣,對於習慣了仰着下巴說話的刑部中人來說很不舒服,可是沒有辦法,形勢如此,敢不低頭?
但是現在,他們中間站出來一個人,敢於向大理寺挑戰,敢於向御使臺挑戰,敢於同時向大理寺和御使臺挑戰!
對壓抑已久的刑部中人來說,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哪怕他們並不看好楊帆,甚至認爲楊帆在這三司會審之後就要徹底完蛋,但是至少眼下,楊帆是他們眼中的英雄,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然而,畢竟都是在官場裡待久了的人,官僚的血是很難熱起來的,儘管他們心裡對楊帆也有些欽佩,卻還不至於叫他們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他們的欽佩,只是隱隱約約地表現在他們的眼睛裡。
而那些普通的衙差胥吏則不然,最下層的人,血總是最容易沸騰的。他們下意識地形成了兩道人牆,看着獨自走在中間的楊帆,一步一步,穩穩的彷彿正要踏上刑場,心情越來越激動。班頭袁寒看着楊帆,臉色脹紅了半天,終於吼出了一聲:“楊郎中,好樣的!”
袁寒這一句話,彷彿打開了一道閘門,人羣中終於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聲援聲:
“楊郎中,祝你旗開得勝啊!”
“這兒是刑部!楊郎中是咱刑部的人,楊郎中,大家夥兒跟你站在一起呢!”
“楊郎中,可要打出咱們刑部的威風來啊!”
楊帆笑了,笑着向送他升堂的刑部同仁們拱手示意。
這場官司,他還真不太擔心。
如果這樁官司完全是一樁依據法理去審判的案子,他現學現賣的律法知識還真未必鬥得過那些在司法衙門裡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可是這裡面還涉及了道德倫理,而且這道德倫理絕對可以影響法律的判決,那就不然了。
在司法條例的細節上斟酌推敲,他未必是這些在刑法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條的對手,可是既然涉及到道德倫理,誰能勝出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誰的話更能煽動人心了,在這一點上,楊帆比那些習慣了打官腔的官僚們更有優勢。
他對自己的口才也很有信心,當然,他最有信心的是,只要他做的不是太離譜,只要他給女皇一個體面的臺階,女皇就一定會給他面子。
走到臺階上的楊帆回過身來,向大家抱拳行了一個羅圈揖,豪氣干雲地道:“在咱刑部的地盤上,還能叫別人討了好去嗎?各位同僚,儘管放心!”
楊帆這一舉動,不大符合那些在官場上磨礪了大半輩子,早就棱角全消的官吏的作派,卻很對這些底層人物的胃口,楊帆這句話一出口,就像上了斷頭臺的死囚吼了一嗓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登時搏了個滿堂彩。
孫宇軒和皮二丁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一聲。
遠遠的,獨自站在刑部司院門口的陳東似乎也聽見了這句話,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嘆一口氣,再搖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地回了公事房。
堂上的人也聽清了他在堂外說的這句話,當他走上大堂的時候,大理寺和御史臺的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着他。
楊帆絲毫不以爲意。論心機智謀,他未必就高人一等,可是這些習慣了在臺底下勾心鬥角的人,眼界卻不及他高。
這樁案子本身之所以難判,令三法司各執己見,是因爲它不僅僅涉及法理,還涉及情理和倫理,每個人心中對道德、倫理的認識程度和側重點都是不同的,所以纔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
可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件原本很純粹的刑事案子,如今已經成了三法司之間、成了魏王和樑王之間競鬥的武器,所以它的意義已不再單純地體現在法律上和倫理道德上,還體現在政治上。
一旦涉及政治,在皇帝心中取捨的標準還會是這件官司本身麼?
明鏡高懸,匾下是一副“祥雲紅日出海圖”
主審臺前擺了三張公案,三張公案一字排開,以示平等。
因爲這兒是刑部,佔有主場優勢的楊帆公案擺在中間。
楊帆就坐後,向左右兩人拱拱手,笑容可掬地道:“在下楊帆,現任刑部司郎中,不知兩位仁兄官居何職,高姓大名啊?”
左右兩位官員見他就坐,神情便肅然起來,腰桿兒也繃直了,不想楊帆未曾升堂,先跟他們寒喧起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左邊那位官員方面大耳,黑鬚黑麪,四十出頭,十分威嚴。一見楊帆動問,忙也拱拱手,不苟言笑地道:“本官大理寺直,程靈!”
右邊那人三旬左右,白麪微須,眼神銳利,正是御使臺的侍御使趙久龍,他也向楊帆抱拳還禮,通報了姓名。
楊帆笑吟吟地道:“今日能與兩位仁兄同審此案,三生有幸啊。你我三人都是主審,誰來升堂啊?”
程靈和趙久龍對視了一眼,哼道:“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這裡是刑部,就由你楊郎中來升堂吧!”
“呵呵,承讓,那楊某就不客氣了!”
楊帆笑容一收,抓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就算楊帆此前不曾向刑部的公差展示過他的手段,因爲今天是刑部與大理寺和御史臺爭風,這些公差們也不會拆他的臺,這一聲“堂威”喝的十分莊嚴嘹亮,三人的神情也不覺莊重起來。
“帶人犯!”
一聲令下,常之遠被帶上大堂。他已被除去大枷,只戴着腳鐐。
大理寺的公堂他已經上過了,刑部裡的公堂也不是頭一回上,可他還是頭一回看到三司會審這樣的場面,眼見顯得有些擁擠卻更加威嚴的公堂,這個孩子臉都白了。
楊帆等馮西輝驗明正身,履行了提審的一應手續之後,對他和顏悅色地道:“常之遠,你不要懼怕。今天三法司會審,你且將你與死者潘君藝相識以來種種,一一供述出來,不得有半點虛假。”
“是!我……我那天七夕的時候,跟娘去定鼎大街遊玩……”
常之遠剛說了一句,大理寺直程靈便蹙着眉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常之遠殺人是七月十四,與七夕有什麼關係?你就說當日殺人經過吧!”
常之遠戰戰兢兢地道:“是,我那天……”
“且慢!”
楊帆也制止了他,對程靈道:“程兄,沒有七夕相遇,就不會有七月十四的殺人,兩者有莫大關聯,這一節不該省去啊!”
程靈曬然道:“若是十三年前常之遠不曾出生,還沒有他如今的殺人之罪呢,依着楊郎中所言,豈不是該把他從小到大的履歷生平都好好地講上一遍?”
楊帆搖頭笑道:“程寺直此言差矣。但凡一個案子,或者一因一果,或者多因一果,或者多果一因,或者一因多果,或者多因多果。又有必然因果、偶然因果之分,我等法官,首先就要釐清因果。七夕之事乃一系列悲劇之起因,豈可不提呢!”
常家小兒的官司只是個引子,這場官司其實是三法司之間的官司。這場官司,終於開始了!
(未完待續)